有時候,我會感到非常飢餓,那是進食可以暫時解決的飢餓。在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感到很餓很餓,就像溺水的人拚命划撥四肢也無法碰到岸或浮台。即使剛剛吃飽了,飢餓仍然處於胃部的上方,堆疊的食物無法填滿。
有一段日子,當我又餓了,或只是想起飢餓這件事,便會前往那家素食店。店子很小,客人都要胼手胝足,抱着自己隨身的背包,緊縮身子地坐着吃飯。可是,那裏的蓮藕湯、冬菇燜節瓜或茄子四季豆,都有一種令人平靜的滋味,而且,它的價格並不會令人在吃飯時生出經濟緊絀的焦慮。或許,食物的療癒力量也來自食店牆壁上張貼的來自佛經的句子,叫人放下,反正一切說穿了其實只是空。不過,生活裏的飢餓感非常切實,切實得如同折磨。有人說,經常感恩有助平復飢餓,於是我總是感激寒冬時的熱水,病榻中陪伴在側的貓,有足夠的金錢購買食物,不過,餓意仍然在空氣裏繼續滋長,尤其當我想起,房子的租金每年都在上升,人們居住在愈來愈小的單位,不知道該從偏僻之處搬遷到一個怎樣的地方才可以安定下來,空虛的胃部便彷彿長出了指爪一直在刮我。有時候,餓意並非來自胃部或任何一個器官,而是來自全身,每一個毛孔都在乾癯,下陷,被一種強大的虛寒壓扁,當我想到自己並沒有一份安穩的工作、關係、收入來源或居住的地方,很像一個飄蕩在空中的塑膠袋,需要沉重如石塊的食物穩住根部──但,現實中並不存在這樣的食物。
素食店出售一種待用餐券。牆壁上的句子這樣寫:「如果你在飽餐之後,也想分享一點溫暖,可以購買一張待用餐券,讓長者前來免費享用一餐。」我需要買下一張待用餐券,透過填滿一個陌生人的胃部來治療我的如無底洞般的餓,雖然我很懷疑──因為店員知道我要買餐券時雙手合什對我道謝,並要我自行把餐券貼在店子的其中一堵牆上,她說這是栽種福蔭的動作,我不相信禍福因果是這樣直接的關連,餓是這麼逼切而腐蝕人心的事──我懷疑自己會不會落入了一種犬儒的自我感覺良好,因為付錢買下安心是這麼廉價的事,它甚至可以令人忽略更深層的矛盾和問題。食店對於餐券有着嚴格的規定,它只限於長者使用,而且必須在每天下午三時前去領餐。想到城巿裏有這麼多的人比我更貧窮,皮包裏的錢不足以令他們隨時想吃就吃,餓意就會令我所有內臟都在發癢,但我能做的只是買一張待用餐券,甚至無法跟老闆說請他延長領餐的時間,飢餓總是會在冰冷的夜裏格外猖獗,因為我知道經營這樣的一所素食店並不容易。
在這樣的城巿裏,生活漸漸像一個棺木的蓋子力量均等地人斜向所有人,尤其是當人們心安理得地在活着的日常循環裏嫻熟自如,甚至熟練地遺忘所有包括他們自己,我便知道我所擁有的最鋒利的東西或許只有那磨人的飢餓。這樣的餓使我感知自己和他人的存在,以及一切如常之下的不妥當,勉強維持正常的同時瀕臨瘋狂。雖然飢餓的尖刺,一直只是戳向我而已。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