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業,才有緣。
人們並不是不知道,看似令人欣喜的緣份,其實一個深藏着未了業報的彩艷盒子,內裏的虛無等待着給揭開。只是,孤單的生命,清淨得一無所有,人們寧願傾向污垢。起碼,污垢能證明他們並非一直活在一個空蕩蕩的室子裏,過於潔淨的生命,有時是一種恐怖。
在圖書館裏遇到三島由紀夫的《愛的飢渴》時,我12歲,還沒有體驗過任何深刻的緣份,對於業報和因果,也沒有任何感受。只是圖書館像一個迷宮,每一本書都是一個可能的分岔路。人們的肉身可以自由地進出圖書館的入口或出口,但一旦進入了一本書,精神就會在另一個世界徘徊。我總是在圖書館內以抽選一張占卜撲克的方法挑選要讀的書,翻開書頁,設若碰到能產生共振的句子,便把書帶回家。每一個和書產生長久而深層連結的人,都會慢慢地被改變。三島由紀夫描述人物內心和外界深沉矛盾,是我閱讀的一道分水嶺,使我的選擇從通俗讀物轉向嚴肅文學,只是後來,每一次當我被問及三島對我的影響時,我總是說不出來。
應該怎麼說呢,閱讀三島的小說,就像在聽達明一派的《禁色》。(其實,三島也有一本小說名為《禁色》。)充沛的能量,被壓抑的瘋狂的愛,因為不可能,人物才會奮不顧身,寧願粉碎自己也要去碰觸得不到的愛,說穿了,跟偏狂非常接近。三島的小說裏的美,也因偏執而生,小說中吸引我的,正是某種「永遠無法得到」,渴望一旦無法被滿足,便會處於熱烈盛放的狀態,他們連絕望也異常燦爛。例如《女神》中沉迷培育妻子成為完美女性的周伍,在妻子毀容後,轉而專注於培養女兒朝子,那種愛跟愛情非常接近。周伍真正愛的其實是自己對美的想像,一旦這種想像能投射到某個對象之上,他便愛上那對象。但擁有美麗外表的朝子則無法對同樣擁有俊美軀殼的男伴產生切實的愛,真正能引起她的愛的慾望的是一個精緒不穩,外貌萎頓的古怪畫家,不過,畫家最後卻選擇了她那個早已毀容的母親。無論朝子和畫家,真正愛着的,其實是生命裏的幽暗,那幽暗令他們如此溫暖。
二十多年後,重讀三島由紀夫,才明白他所寫的其實是愛的執着,如彼岸花。同時,我在讀魯米的詩集,其中一首詩《形式就是狂喜》這樣描述緣份:「如果有人在街上撞到你/不要生氣。碰上這樣的意外,/每個人都會搖晃不穩。善意回應。/讓這個結解開,把纏頭巾給出去。」解開一個結,然後放下。
緣份也是一座迷宮。魯米從俯視的角度觀看它,三島則身處其中審視它。每個身處緣份迷宮的人,也清楚地知道出口和入口的所在,只是業力會讓他們不斷走上一個分岔的路口和另一個分岔的路口,因為他們相信,是這種堆疊的交錯,讓生命終究豐富了起來。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