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將現實當作奇幻虛構故事來看或許會比真實情節更容易理解。」西班牙導演艾慕杜華在隔離的日子裏,寫下這樣的句子。
他所說的是瘟疫。但對於這個城巿的人來說,從去年六月開始,正常已全然崩裂瓦解。從一種形式的幻滅,直接過渡至另一種形式的幻滅,總是有人生出這樣的疑問:魔幻小說是否已不需要存在,既然我們已活在種種難以置信之中,並漸漸接受這一切。
設若現實是一個腦袋,已經開發的意識部分只有百分之五,或更少,其餘的是潛意識或無意識,那麼,現在人們踱進了那從未涉足的百分之九十五之中;設若現實是一個宇宙,人們正在從地球步進了更廣袤的外太空之中;設若現實是宇宙大爆炸後的碎片,以往,人們各自盤據不同的碎片,擁有不同的世界,然而,災難像一種黏合劑,把人們的碎片縫接成一個龐大的區塊。於是,曾經只有少部分人在想像中碰觸過的景象,如今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共通看來是廣闊,其實像隔離期間的居所那樣狹小,人們只有深入內在的世界,才能找到呼吸和存活的力量。
有一種說法是,為了在看來遙遙無了期的隔離仍然感到希望,要擬想回復正常後的光明生活。但我始終覺得未來不可設想,為了穩住搖搖欲墜的腳步,在漸次剝落的日常之中,我不斷自問的是,要不斷堅持而且不可失去的底線是什麼?我能想到的只有尊嚴。
極權和災難,是因和果的連接,彼是此之因,此為彼之果,反之亦然。恐懼是對現有的一切狀況均不可掌握,而試圖用更大的力度加以控制的結果就是停滯,如水流動的相反。
編輯前來邀稿,但附帶一個條件:「不要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寫任何政治相關之事。」可以感到信息的背後,那恐慌和被壓迫的委屈。這恐慌和受壓的感覺,其實存在於我和編輯之間,我只能盡量坦誠地告知,無法接受這條件的原因—如果接受了,我就會感到這城巿的人活在一種堪憐的處境之中,就像必須跪着吃飯那樣。以往有許多年,無論面對自己或寫作班的學員,我都會說,誠實是寫作必須的條件。但當現實已成了一個不斷伸出黑暗指爪的盒子,終將遇到的問題是,如果刀子架在頸上,是否仍不撒謊?忠誠的會遇上背叛的考驗,寡慾的會遇上財色的試煉,勇敢的會遭遇怯懦的挫折,親密的人有時分離。現實其實是一種集體幻覺,它把人迫向懸崖,向人發出的詰問是:你原初的意圖是什麼?你是誰?
根據佛洛依德改編的電視劇《Freud》中,年輕的Freud,不顧一切地治療病人,他對她,有着踰越了醫和病的關係界線的沉迷,直至他們發生了肉體關係,Freud的老師嚴正地對他說,他也犯過這樣的錯誤,越界的關係會令他再也無法保持醫生中立的客觀,他必須終止這關係。但Freud說:「為什麼我不可以犯錯?為什麼我不可以進步?」他的內在,有一個他,像老師那樣責備自己,而另一個他知道,只有通過肉體的無縫般的連接,他才能深入她精神世界的最深處。在那裏,他看到自己的情結,把結解開了,才在夢裏,通過她的創傷根源,給她指引一個出口。Freud不相信對和錯的二元對立。由始至終,他都記得自己是個醫生,意圖只有療癒,所以,他容許自己違背了醫生的守則。
世間所有的錯其實都是對,而對的事情也可能是錯誤。無對無錯。如果有善的意圖,所有的碎裂的都可以修補。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