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巿面上最多職位空缺的,其實是管理員,各式的管理員,他們坐在大廈的大堂裏,掌握着某種權力。」那天,T和我一起到一所中學教創作班,在入口遇上態度兇猛的管理員時這樣對我說。
於是我想起那些管理員。他們穿著制服,坐在大廈的出入口,笑容可掬的,或總是低頭不語的,也有喜歡和住客攀談的,他們像大廈的一部份那樣,存在的顏色隨着年月變深,但他們和大廈不同的是,會在某天突然消失,幾乎全都是不告而別。如果向新來的管理員探詢舊管理員的去向,只會得到像是「他退休了。」或「她辭職了。」的答案。大廈的運作似乎沒有因而出現任何改變,但我總是感到有某個部份缺了一角。這些缺角和生命裏其他的缺口聚合在一塊,或許只是為了磨鈍人們對離別過份敏銳的觸角。
那時候,我仍然住在島上。那個圓形的小島,除了住宅並沒有任何商店或食肆,而島上的流浪貓,和管理員一般率性而為。管理員和島上愛貓的居民一起餵飼流浪貓,於是,島上的貓全都肥胖而自在,偶爾睡在住客的車頂,或在牠們高興的時候,躺在路邊向途人露出牠們的肚子換取撫摸。
家貓白果是聽到外面的鳥兒或野貓的召喚而從陽台蹓到街上去,自此拒絕回家嗎?我不知道。或許,對白果來說,我的家從來不是牠真正的家。牠本來就是野性難馴的貓,但,那時牠並不知道,失去了一隻眼睛和牠熟悉的社區之後,牠在戶外的生存能力已大不如前。我在島上各處張貼尋貓啟事,又通知管理員和貓義工幫忙留意新加入的流浪貓之中,有沒有白果在其中。
幾位平時態度友善而且愛貓的管理員,仍然保持禮貌,卻也沒有積極幫忙的意思,我知道,在島上或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我和貓始終是孤獨的,如果沒有對孤獨本質的覺察,無論人或貓都難以好好地存活。
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一位平時冷漠而且對人愛理不理的管理員M,卻熱心地每天為我留意白果的蹤影。
「貓在半小時前在亭子前跑過。」管理員M在我經過屋苑出口時,拉着我說:「我拿出食物引誘牠,但牠驚慌地逃跑。雖然如此,但牠很健康,跑得很快。」之後,上早班的管理員M幾乎每天都給我報告白果的行蹤。「牠每天早上都在屋苑對面的草叢休息,我叫喚牠的名字,牠看一看我,慢慢地走到另一端,似乎已不再那麼怕人了。」描述貓咪狀況時,管理員M罕有地露出慈愛的神色:「你們要上班,無法像我們這樣留意貓的蹤影,但你也不必太擔心,我會一直注意着貓。」
因為管理員M的通風報訊,我才可以每天工作之後,在黃昏或深夜,前往草叢探望貓,給牠食物和水,甚至把貓玩具帶去逗牠玩,雖然,牠始終不願走進我帶去的手提籠子。只有養過貓的人才會明白,貓不是狗,不會聽從指令,也不是玩偶,而是有着高度自主意志的生物,所以,即使找到離家出走的貓咪的藏身之地,也不一定能成功把牠帶回家去。
終於把貓帶回家裏去的那天,已是貓出走的一個半月之後。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對管理員M的感激,只能在口袋裏放一個紅包,前往管理員亭子,打算告訴他貓已回家,在跟他閒談的時候,不經意地掏出紅包再塞進他手中。管理員M聽到貓已順利回家的消息,臉上滿不在乎但深藏着一種喜悅:「剛想告訴你,今天沒有看見貓在草堆呢!」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把手探進口袋裏,可是,還沒有摸到紅包,他已看着我的眼睛說:「不要這樣做。」我驚訝,而且不解。他說:「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不要這樣。我幫你留意貓,不是為了錢,而是,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對他不動聲色的觀察力訝異不已,同時笨拙地堅持一定要給他紅包,而他堅拒。
在心裏某個角落,我能理解管理員M對人和貓不着痕迹也不知如何表露的情意,因為,當我要遷出那個島時,同樣不知道該如何向島上的一切道別,無論是肥美的流浪貓,或個性各異的管理員。最後,我沒有對他們任何一個說再見,只是和貓一起坐上搬運公司的車子,離開了島,回到城巿裏去。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