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從居所的窗子,看着街道上稀疏的人煙,便會湧起走到外面去的渴望,那是因為禁絕而生的慾望。當病毒瀰漫四周,人便會前所未有地感到身體各部分強烈的存在─戴上口罩後感到侷促的鼻子和嘴巴、碰觸到什麼就像被玷污的十個指頭、異常脆弱的喉嚨和氣管、懷疑空氣的鼻孔、再也不適合和別人擁抱的身體、不敢走路到太遠的地方的雙腿。有時候,人們說,待疫情過去,回復正常生活,我總是在想,「正常生活」其實是什麼,或許只是,可以順利地忘記自己的軀體,只有在具備足夠安全感的時候,人們才能放心地遺忘。
所有工作都因為學校停課而改在家裏完成之後,工作再也無法成為外出的牽線。我只能乘着購買日用品和吃飯而找到離開獨居住所的理由。在大部分的情況下,我只會前往居所附近的茶餐廳,才不致被疑病的心折磨。在四周紛擾時,我仍然想要到那所茶餐廳去,或許是因為,那店子也像一個可以信任的身體的延伸。比如說,坐在收銀枱後的老闆,待客體貼而有禮,因為已有一點年紀,親切得恰到好處,樂於照顧每個員工和客人的需要,像一個父親,同時也像一個知性的指揮所有的大腦。
跟他熟絡之後,他記住了我只喝熱飲,有時也會問:「你今天不用上班嗎?」疑惑的眼神,透露了他對我的職業的好奇。他也問過我好幾次:「以前常常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先生呢?」老闆大概是個溫暖的男人。但,我喜歡這家茶餐廳,因為它有家的氣氛,而我可以常常到這裏,因為這不是一個真正的家,才不會有過於親近而帶來的各種磨難,因此,鄰里之間才有維持距離的必要。有時候,人需要真實來得到某種確認,而在另一些時候,則需要虛假而得到某種補償。
為客人下單的兩位侍應大姐,一位個子纖小,臉上總是掛着溫柔的笑容,令人願意親近,另一位則相反,蓄着短髦髮,說話直率,嗓門大,但,如果過了早餐時段卻仍想吃早餐,她還是會幫忙下單。她們是餐廳的兩枚肺部,吸入客人的點餐,和客人溝通,再向廚師轉述(呼出)各人的需要。最初我只喜歡其中一個,但後來卻發現另一個雖然冷着臉但也有着熱的心腸。
坐在餐廳的一角,可以直視廚房的狀況,這或許是另一個令人感到安全的原因。洗碗工總是躲在廚房的一角,穿著水靴默默地工作。這是個頻繁地轉換人手的職位。無論幹活的人是誰,臉上都會有疲累過度的痕迹,眉頭緊皺,眼神絕望。我無法肯定是餐廳的髒杯盤令他們難以招架,還是他們本來就背負着各自的包袱。有一段日子,我覺得茶餐廳的腎藏呈現出衰弱的徵兆,畢竟,清洗和丟棄垃圾,是一種重要的排毒功能。後來,終於有一個男人固定地站在那位置,某種艱辛在他的臉上風化成了一種隱忍的表情。
洗碗工之旁是身形嬌小,卻力氣強大的廚師小姐,她站在大鍋子前負責做出各種菜式。我不吃肉,難得會點她做的菜,但老闆說,她懂得做出抓住人們胃部的味道。於是,某天,我點了豉椒涼瓜,把食物一點也不剩地吃光之後,就知道,她把食客都當作自己的家人或朋友。
其實餐廳還有另一位廚師先生,站在水吧後,客人可以看到的位置,負責調配飲料,烹調粉麵等。廚師先生因為其位置,可以繞過「肺部」而跟客人交流。有時候,客人直接告訴廚師先生要吃什麼。「照舊?」廚師先生對於不同客人的口味有極佳的記憶力,甚至對部分客人常吃的餐點了然於胸。「照舊。」客人會這樣回答他。有時候,他會向廚房內的廚師小姐轉達某位客人沒有說出口的膳食要求,例如煎蛋的烹調方式是太陽蛋還是全熟。廚師小姐可以抓住人們的胃部,廚師先生則善於解讀人心。但我始終不肯定,他的內心有沒有足夠的強度,承受「肺部」或「大腦」的責備,責備其陰柔和善感而對餐廳效率的影響。如果一個人柔軟而不夠強韌,畢竟是危險的。但我不知道,我在擔心廚師先生,還是我自己。
離開茶餐廳後,我會走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在陽光下,要是我感到通體舒暢,我知道自己是健康的,如果我因為茶餐廳的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件事留下陰霾,我大概能推算,黑暗正躲藏在哪一個器官之中。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