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稍褪,我到了剛剛恢復營業的戲院,門前,有一名員工為每個入內的人量度體溫。她先用儀器在我的額前探測,末了,我正要離開,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袖子,命令我讓她看手腕。我一時未及反應,依言捋起袖子,向她展示我手腕上的束髮圈和晶石手鏈,她木然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她要查看的是,我手上有沒有居家隔離的手環。
瘟疫帶來的恐慌,讓新的法例得以訂立,而執行法例的人得到更多權力,雖然,權力其實並不屬於執行者,但執行的人卻可以按照自己的好惡、立場或道德判斷,任意決定如何對待被規管的人。法律、限聚令和一系列的防疫措施,落在缺乏監管機制的執法人員手上,成了試練人性和探勘幽暗面的儀器。於是,人心裏的黑暗之惡從一個小孔、一道縫隙,被迫開了一個愈來愈廣濶的洞。
我常常想起,從事裝置藝術的友人,多年前向我提及的一個作品。許多個透明玻璃攪拌器,內裏有水,水中有幾尾金魚,牠們不知道器皿的底部有螺旋形的刀子,當刀子急速旋轉,牠們就會成為魚碎,因為不知道,牠們在那裏愉快地游來游去。玻璃攪拌器分佈在展場內各處,進入了展館範圍內的觀眾,可以決定平靜地觀賞魚兒暢泳,也可以,短暫地成為上帝,按下開動的鍵,讓金魚在瞬間粉碎。反正,謀殺金魚並不會構成罪行。
「那麼,有人按下死亡之鍵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我沒有問她,而這個問題連同金魚的畫面,留在我的腦裏多年。或許,與金魚亳無仇怨的觀眾只是好奇,好奇於一個無辜生命的死狀,或自己可以有多殘忍及無情。
現在,城巿成了一個展館,人們是金魚,執法者站在玻璃攪拌器外,饒有興味地觀賞着,手指放在開動的鍵之上。褪下了法律的制約和文明的外衣,人性在本質仍然粗野而橫蠻。
我的書出版後,一些記者前來訪問。她問:為什麼你寫下這些字,難道不擔心被抓嗎?她說她早已害怕再寫下什麼,日後會成為連累自己的證據。另一位記者前來訪問,她說:你寫下的,其實已足以被捕。
提問其實是一種訴說,一種等待被撫平,至少是要傾吐的恐懼。
他們建設的籠子早已把這裏的人圍困。有些人避開了欄柵,否認籠子的存在,有些人不斷以肉身撼動欄柵,因而吃了苦頭。如果殘暴的源頭是人心內一個不明的黑洞,存放着所有被懲罰記憶堆疊而來的恐懼,會不會也是另一個不明黑洞?人們是觀眾,看着玻璃攪拌器內的自己。人們看見荷槍實彈的敵人快要來到,手指放在開動的鍵上,猶豫着要不要按下去,先攪碎自己。在共同創造的世界裏,在每種共同種下的業力之間,人和人不斷以不同的方式在磋商。在暴虐的黑洞和恐懼的黑洞中間,會不會存着一種此消彼長的關係?如果人們看着心裏的恐懼黑洞持續膨脹,停止餵養它,在呼吸開始急速的時候,延緩下跪或自我了斷的強烈慾望,會不會有助世界的平衡。
我其實並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當螺旋形刀鋒在腳下不遠的地方。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