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去工場,做門。」裝修師傅在 訊息羣組中留下這一個語音訊息。我想到西西 《我城》中的阿北。
我原來並不知道,師傅會親自做出家裏所需要的門。我一直以為,工程報價上所顯示的狀況是,師傅會選購現成的門,然後裝嵌在單位的出入口。裝修工程開始的時候,城巿裏的疫情突然趨向嚴重,位於C地的主要物料供應商,因為各種入境限制以及運輸工人接連確診,供應鏈卡住了。
師傅的手,不但做出了單位所需要的門, 還變出了洗手間的吊櫃和洗面枱下的儲物櫃。 某個潮濕的下午,當我帶着剛剛出爐的蛋撻,到達裝修現場,看到挨在牆壁上,白色的門框和門,不禁說出:「很美的門。」人們常說,文學無用。或許,文學的用處確實並不 太多。譬如說,要是此刻山洪暴發,城巿成了澤國,或所有人被迫流落荒島,師傅必定可以憑藉自己的手,在荒島上建出可以暫時遮風擋雨的木房子,而廚師可以烹調食物,但寫作的人呢?只可以把當下經歷寫在紙條上,塞進玻璃瓶再拋進大海,等待有緣者在某天讀到。不過,我當時看到師傅手做的門,感到門裏藏着的靈魂,事物中的美,彷彿有一種震頻,直接連繫到我所有的感官,那是多年來文學給我的一種日常訓練:穿透事物的表相,感受其本質。
《我城》中的阿北說過,要做門,首先, 木料一定要乾。阿北會生火,焙乾他做門的木板。阿北學師四年,第一年,為師傅掃地,倒垃圾,跟着師傅買木料,在師傅做窗子時,小 心看,努力地記;第二年,學習磨刨和磨鑿; 第三年,師傅讓徒弟們做一些小凳和抽屜,阿北能做出優質的抽屜。到了第四年,徒弟們終於可以做整件的家具了,阿北在這年用心做了各種堅實的桌椅門窗,師父看了,點了點頭。 滿師之後,阿北開了一家小舖子,但生意寥落。他以一種做藝術品的心,做出各種家具, 而且堅持用手做,他認為「讓人坐着,比較親切,就像做一件手織的毛線衣一般。」
裝修師傅聽到我對門的讚美,以一種命令 (近似於貓對人的強硬式撒嬌)的語氣,要我用手觸摸木門。我摸了摸它,又在門上橫掃了 一遍。確實,門上有深刻的木紋,跟北方來的以機器做的門相比,後者立刻相形失色。「以後,你就能分辨,什麼是木紋門。」師傅的語氣中滲透着對門的驕傲。 我一直認為,師傅的脾氣,像一頭毛躁的,會抓人和咬人的貓。當我看到洗手間的吊櫃,為了那完美的切角,以及細心的設計而心裏充滿了感動,師傅則在嘮叨着,他為了裝潢這狹窄的洗手間,讓每一吋的空間都物盡其用,他費了多少心神和精力規劃和造工。「你 們提出要求,我就會用最大的努力,給出最好的東西。我是以讓你餘生都住在這房子的要求,去打造這一切。」養過貓的人都知道,那些把人咬得傷痕纍纍的毛孩,也同時是最體貼的生物。有時候,我希望師傅只會埋怨和咒罵,而不要同時說出窩心的話。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暴烈和溫柔,都始於激情,而激情就是藝術所必要的條件之一。
後來,阿北的小舖子因為門庭冷落而結業,他轉而做了看門人,每天為一所大宅看門,又悄悄地在門壞掉時,造了新的門換上。 造門的因子,滲進了阿北的每個細胞,不管他是哪一個身份,他都帶着造門人的特質,貢獻着這世界。
有時候,我想,為何人和人之間的關係, 不能只停留在門外,而必須一再進入彼此的心門,在對方的心上留下烙印?不過,裝修師傅所造的門,提醒了我,因為我是寫作的(就像師傅是個用手造出房子的),是那種要穿越表相叩問本質的人,所以,注定會遇上許多難過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