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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記恨的貝殼

28.0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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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韓麗珠)

「人的心究竟在哪裏?」我跟他們一起思考。有人指着胸口左方的部份,但,那是心臟,心卻並非器官。有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是指思維嗎?」他問。心卻是頭腦的相反。否則,它就不會常常亳無先兆地劇痛、狂喜、失落或懊惱。

沒有人能準確地指出心的位置,或許,它太龐雜,散落在一切之中,身體之內,和以外。

當我再次感到被撕裂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說,被撕成碎片的不是我,是心而已。我可以清晰地感到,在同一個位置,再次被掰開,一次又一次,那裏從沒有徹底地癒合過,經常被意外地扯開。

每次,當心和另一個人的距離踰越了安全的界線,就很容易被撞碎、碰傷、挖去一塊或剪掉了一根重要的神經,沒有任何原因,不是蓄意的惡,似乎只要,心仍是活的,就會遭受磨難。

當心穿了洞,失去了僅存的氧氣,我就會像個遇溺的人,四肢亂抓,抓向最接近的人,期待他們會給我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微笑,至少一段包含理解的沉默作為拯救,可是我得到的往往是因期望而帶來的更深更遠的拋擲。

記憶中的第一次拋擲,在小學三年級,我七歲,或八歲,和鄰班幾名要好的同學,因為一點很小的事生了嫌隙,我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們我的不快,我以為,她們知道後會安慰我,或,和以往一樣,若無其事地跟我待在一起渡過小息。可是,小息時,我從課室走出來,她們已守在門口,朝我的臉扔過來一團由我的信揉成的紙團,然後謔笑着轉身跑開,那些笑臉非常快樂而且無邪。此後,我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偶而在校園裏遇見,便裝作看不見對方,直至小學畢業。小學時期最艱深的一課,停止向傷害自己的人需取憐憫,唯有終結這種需索,才能看清自己和他人。

長大後,曾經不止一次,我跟友人談及「內在小孩」(人們總是需要通過名詞、理論和思考脈絡去理解難言又常常重複地出現的複雜感覺)。

「什麼是內在小孩?」友人問。

我想了一下,找到一個解釋:「大概就是,在孩提時期,心裏受了傷的,一直沒有痊癒而潛藏在潛意識的部份。」

但我沒有對友人描述腦裏的畫面:海裏藏着許多未及長大而溺斃的孩子屍首,他們全是兒時的自我。有人說,孩子每次發燒,都會得到一次成長的機會。無數幼嫰的自我死去,換來另一部份的自我硬生生地不顧一切地被拉扯長大。那些屍體在潮漲時被沖到岸上,於是人們再次被從沉睡中醒來的痛苦襲擊,卻不明所以。

不諳星座的友人討厭天蠍座,他指着我說:「你是天蠍座,你是個,記恨的人。」我記恨嗎?我確實記得,太多許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那些事全都成為了無法完全腐爛和分解的屍體,沉積在內心的海牀。那些過早夭折的孩子,一個連着一個,憂愁地看着我。我只知道,恨是一種過於強烈卻無法排解的愛。

我希望,再次受傷時,會有足夠的勇氣,走到岸邊,撿起一個早已被陽光曬成貝殼狀的孩子屍身,湊近耳畔,諦聽海的暗語,那時候,我渴望會聽到一個救贖的景像,即使只是海巿蜃樓,我也會感到非常滿足。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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