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從睡夢裏醒來,看見的是窗子,無論窗外的天空是陰雨還是晴空,我都會感到一種空洞,從身子內部傳來的帶着血的空洞。當我從牀上起來,看見鏡子,便會本能地微笑,那是一個良好的習慣,在不好的時候假裝很好,正如,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我都會整理房子,拭去地板和家具表面的灰塵,把混亂的東西塞進抽屜裏,保持井井有條也是一個良好的習慣。所謂良好,就是,不知道如何還可以更好,因而,只能如此。
那天早上,我嘗試麻理惠(Marie Kondo)的方法整理那些雜物脹滿差一點就無法關上的抽屜,並不是因為她所提倡的「怦然心動」辨識法,只是,她在教授摺疊衣物的影片裏,要人們把衣服摺疊前,先用手感受衣服的質感,把愛從掌心傳到衣服之上,那姿勢就像撫摸一頭柔軟的動物,是從那姿勢而生出的錯覺,使我得到期待已久的誤解─只要經過恰當的割捨、撫摸和收納,包圍着身邊如獸的無論是血洞、憤怒,或過去種種無法重來的人和事都可以成為一頭又一頭毛茸茸的溫暖動物。
我把衣櫥和抽屜裏的衣物全都抓出來,堆放在地上恍如一座山。根據她的方法,拿起一件,感應它,是喜悅還是悲傷,從而決定保留還是捨棄。把每一件衣服攤開來仔細地感受是一件殘忍的事,從那些衣服,我想到,已不再存在的房子、不再見面的人、不想記起的事情,還有那個曾經穿著這些衣服的自己,所不知道的將要發生的令人驚懼的後來。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把那些衣服像一頭溫馴動物那樣摺成一個節省空間的長方形,因為令人真正愉悅的衣服那麼少,少得要是只保留儲存了快樂因子的衣服,我就不會有足夠的衣服可以穿上。
整理後的次天早上,我從一種不安醒來,想起了被我丟掉的一雙襪子,不得不立刻走到垃圾箱前,試圖從菜渣和廢紙堆中,把它挖出來。可是,對着一箱垃圾,我忽然想到,人們只有在非常平靜的狀態下,跟自己有深刻而誠實的溝通,才能知道,那是愛,還是,僅僅只是一種習慣性的需要。在大部份的情況下,人們麻木得感受不到愉悅,只能計算出需要,但,丟掉了不愛而只是需要的東西而生出的後悔,和在那一刻以為只是需要,很久以後才發現,那原來是切膚之愛,因為心長了厚厚的繭才會無法及時真切地感受到,而帶來的那種已經回不去了的遺憾,難道不是在整理之中,難得而必要的一課嗎?人們透過整理來整頓的從來不只是外在的事物,也是日久失修的內心,這才是整理學所不為人知的風險。內心從來都是個凶險的海洋,由此,我忽然明白為何身邊部份友人,任由房間保持亂成一團的狀況。對於長久處於一片凌亂的人來說,整潔才是打亂他們已有邏輯的風暴。
我沒有撿起那雙已經丟掉的襪子,同時再次明白那些失去了的,為何會失去。隔着一個由衣服和雜物堆成的山丘,對着那些早已訣別了的人和貓,問他們:「你好嗎?」/「我很好。」/「你好嗎?」/「我會好。」所謂分離,就是,各自安好過活,同時各不相干。
謝謝陪伴,然後道別。這就是「再見」的意思,也是,丟掉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