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來的友人和我一起坐在雙層巴士上層,問我:「為什麼這裏的私家車窗上都沒有用防護反光貼?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車內的人在做什麼。我們那裏的車子都會貼上許多層,躲開陽光和別人的目光。」
或許這裏太擠擁了。我告訴她,在人口過於稠密的地方,人們的目光只能停留在為自己掙得的一片空隙裏,面前許多的路人、車子和店舖都成了一個密密麻麻的整體,而不是可堪注目的獨特個體。
把話吐出後,我才驚覺,這與母親的說法何其相近。多年前,當我告訴她,更衣時要拉下窗簾,阻擋窗外的窺視的目光,她冷冷地說:「才不會有人看你。」許多年後,我才聽懂了話裏藏的並非對任何人的無視,而是對於生活的怠倦,倦意使人再也無法對面前的人或事物投放好奇的注視,而窺探則源於好奇。
許多個從夢裏醒來,再也無法睡去的凌晨,我都會走到書桌前,盯着窗外良久。窗外有許多大廈,一幢大廈緊挨着另一幢大廈,遠處則是更多的重疊的大廈。每幢大廈都有排列整齊的窗子。凌晨時份,天色介乎日和夜之間的暗藍,大廈上只有寥寥幾個方格子仍然亮着燈光。我看到其中一個方格內,有人在做甩手功,他們沒有關上窗簾;也看到另一個方格內,有人剛剛睡醒,走進洗手間,沒有關門,脫去了衣服,他們沒有安裝窗簾。那時候我忽然醒覺,窺探的關鍵也在於是否擁有餘暇,而在這個城巿,仍有餘裕觀窗的,除了有職責在身的臥底,大概只剩下被困在家裏的貓。
多年前,我為了能夠在坐在巴士的窗子旁,什麼也不做,只是呆看車窗外,收集偏遠地區的風光,而搬到一個偏僻而交通不便之處。從小,我就渴慕着這樣的流浪方式──坐上一輛公車,讓車子帶着我從城巿中心點駛到邊陲,渡過至少一小時的車程,因為只要身旁有一扇窗,有一個等待的理由,就可以把目光放在遠處,理直氣壯地發呆。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跟其他人一樣,放棄了身邊的窗子,只是低頭把自己埋進手提電話狹小的窗子裏。從那時開始,人們就由走向外面或走向內裏,變成不在任何地方。
或許,手提電話的屏幕才是人們一直急欲期待的窗子,藉以逃避窗外真實的逼得他們透不過氣來的風光,例如在街道上賣水貨的人、過多的拉着行李箱走過的旅客、示威的人羣,或經過清拆和重建而變得面目全非的區域。只要避免過於仔細而認真地審視街道,就不會發現窗外層出不同的危機,例如剷泥車的吊臂是否已伸延到自己的家門前,或這個城巿在不斷的發展中失去了什麼。
畢竟,把人和窗子分隔的,並不是短缺的空間或時間,而是早已漲滿而淤塞的生活,當人們被工作、消費、關係和疲累填滿,再也沒有餘裕去注視一扇窗或一面鏡子,生活就過完了。
所謂「美滿」,美早已成了一種奢侈,而滿是常態,被擠滿的人生,就是一種什麼也沒有真正留下,同時最容易順利過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