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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耳缺

29.08.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多年之後,我仍然記得她的工作室裏散發着古老木頭的氣味,室內的佈置都是她設計的首飾和工藝品,那裏有一種令人剛好不會流汗的乾爽溫度。

她在我面前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木製首飾箱,內裏躺滿了她設計和手製的耳環,那時候我沒有來由地感到,盒子是她的肚腹,而耳環則是用心的碎片製作而成的飾物,掛在耳垂,它們會對耳朵悄悄地說許多話。

「耳環不一定要成雙成對。」她說,人們常常會丟失一雙耳環的其中一隻,落單的另一隻往往因而作廢,而這其實只是基於人們認為,耳環必須一對才是完整的觀念。「我們可以只戴一隻耳環,或,兩隻耳朵都戴上不同的耳環。」她向我展示,盒子裏那些閃閃發亮的耳環,全都是獨一無二的,精緻的孤獨。我盯着盒子的內容良久,無法分辨那是月圓般的自足,還是月缺般的失落。

回到家裏,我把不同的耳環同時掛在左和右的耳垂,或,把一雙耳環分開,只掛一隻在耳珠,卻感到一種莫以名狀的不安。或許,人們因為左和右的臉面並不完全對稱,才必須倚仗外在的東西以達到平衡,例如,一副眼鏡、兩道經過修飾的眉毛、修剪整齊的頭髮,或兩隻恍如雙生的耳環,甚至,跟自己截然不同卻可以互補不足的另一個人。

N不但會送我耳環,為我手造耳環,還替我尋回不知何時丟失在路上的耳環。他送我的耳環,碎石、鏤花、古董銅色的,往往令我感到驚訝,他竟然知道我的心意,而我一直以為,當我站在他面前,他是看不到我的,因為親密會令距離消失,而距離是可以細察對方的關鍵條件。我曾經訕笑他造給我的耳環,只是在深水埗的批發店子買來現成的大量生產的吊飾製成。當時我無法看到,那些耳環全是古董銅色的,跟我常常戴着的那一雙非常相似。那雙我常常戴着的圓形大耳環,由兩個圓形組成,一個大圓包着一個小圓,每個見過那雙耳環的人都說非常好看,而我只是沒所謂地戴着。我不止一次弄丟那雙耳環的其中一隻。某次,在異地旅行,從咖啡館走出來,我摸摸耳垂就發現少了一隻耳環,心中一涼,對N說:「又不見了。」他立刻像貓那樣緊盯地面,逐吋地面搜索,我勸說:「由它去吧。」但他沒有放棄,不一會,便在跟耳環的顏色異常接近的地面撿起一隻熟悉的耳環交給我:「丟失的東面,一定遺落在你曾去過的地方,用心找一定會找到。」我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久久無法言語。

所以,當我真的遺失了圓形大耳環,找遍家裏每一個角落也無所獲時,我就知道,那是失去N的徵兆。現在,當我試圖找出剩下的另一隻大圓耳環時也再找不到,或許,為了忘記丟失的痛苦,我把那僅餘的耳環也丟掉了,或許,它仍躺在某個已被我遺忘的地方。但,也有可能,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什麼,如果失去也只是擁有的其中一個階段,就無所謂失去、復得或不復得。如果人是由本體和影子所組成,那麼對一個人的完整記憶,就是經歷那個人的臨在和細嘗他的不在。就像月亮的周期,從圓滿至每天逐漸增加的缺失,那缺失也是圓滿的一部份。

後來,我再次丟失耳環時,再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會想起N教我的找耳環的方法─以一種不由分說的信心,相信它在,一定在。每次,我依循這方法,總會找到丟落在地面的一隻孤獨的耳環。每次,當我從地面撿到那隻久別重逢的耳環時,總會覺得N留在我身上的痕迹又復活過來,對着耳環,我感到尋回失物的喜悅,同時又感到異常悲傷,大圓耳環是我唯一失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的耳環,因此,它是註定和我錯過的。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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