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他是名醫。我看到的是一個穿西裝,戴眼鏡,頭髮梳理得異常貼服的初老男人,在他身後,坐着兩個還沒有畢業的,穿淺藍色制服的醫學院學生。名醫向我們展示K的超聲波造影報告:「你看,左邊的腎臟只有一點模糊的影子,以肉眼幾乎看不到。」他像發現什麼好笑的事那樣,嘴角向上撇了一下:「這樣的腎,功能只剩下不到一成,最多只有一成。」坐在後面的兩個女生,便掩着嘴巴,替名醫完成了笑容。
那抹幾乎看不到的腎影,卻令我的腰,反射作用般痛了起來。失去了的器官或肢體會出現幻痛,那麼,親近的人的身體,正在萎榭的部份,會不會早已根植在我的身子裏,在關鍵時刻以痛楚作為呼救的訊號?
我看到他們肆無忌憚的笑容,就像碰到毫不介意地展示自己裸體的人。生老病死,是人的必經階段,但病和未病,卻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K經歷過十多年在公立醫院輪候診症和領藥(即使經過預約,還是必須耗上半天待在陰冷的候診間)後,終於向我們提出,不想再到那裏去。
每個器官來到每個軀體都帶着一個任務,譬如,心臟負責輸送血液、肺部負責運送氧氣,而腎臟則有着過濾全身毒素和控制血壓的功能。在《疾病的希望─身心整合的療癒力量》一書中,各種疾病都至少藏着一個病者不願面對的訊息,例如,青春期的痤瘡是由於身體內有急欲爆發的潛能卻找不到可以發揮的途徑,變硬的濕疹皮膚是對外界的恐懼,潛意識要以盔甲般的硬皮保護自我,而滲出液體的濕疹,則是為了代替病人流淚。我記得,書中指出,腎病患者,都有着和伴侶相處不和的問題。人只有一個腦袋、一個心臟、一個子宮和一個膀胱,卻有一雙肺葉、一對肝臟和兩個腎臟。
如果,腎的隱喻,是傷痕纍纍的關係,那麼,最初被腦袋盛載的創傷經驗,必定被時間醃成酸苦的食物,被身體完全吸收後藏在早已不堪負荷的腎臟。
K拒絕了名醫推薦的藥物後,名醫以一種權威卻又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你不信任我。」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踏足那個坐着兩個女學生的診症間,也沒有回去公立醫院。K憑着患病多年的經驗,認為自己需要的只是藥物而不是醫生。在餘下的生命歲月,她要安靜地和自己的身體共處。
其實貓也像K那樣厭惡求醫,而且相信,身體自決的道理。然而,無論是貓還是人,一旦和他者產生了關係,身體也就不再只屬於自己。
貓被困在手提籠裏,抵達獸醫診所時,獸醫隔着籠子的欄柵,跟貓打招呼:「白果,你好!」他仔細端詳貓的臉面,然後問:「為什麼他只有一隻眼睛呢?」
這世上的獸醫,可以粗略分為兩種,一種只是看着主人說話,另一種的目光只停留在動物之上,前者佔多數,令人安心的後者則只有少數。這個獸醫是稀有的後者。
白果對於陌生的環境非常懼怕。牠號叫,用前腳抓住籠子不願走到診症台上,我花了很長時間安撫牠,讓牠明白,沒有一個人會造成牠曾經受過的傷害。好不容易把牠抱到枱面,護士按着牠以免牠躲到房間的角落,牠便把護士的身體當成一個洞穴,把頭埋進護士懷裏。「好的,沒有人看見你了。你放心躲着吧。」護士一邊說,一邊讓貓曝露在空氣中的大半個身子給獸醫盡情地檢查,測量體溫、捏頸皮以檢查體內水份是否充足、抽血等。貓在驚懼中,終於找到安放自己的位置。
獸醫向我們展示驗血報告對我們說:「腎指數顯示,腎功能隨着貓的老化開始轉弱,但,也未到腎衰竭的程度。不必服藥,但要注意飲食,少吃多餐,喝充足的水,最好以濕糧作為主食。」
「那麼,貓的腎病是被我傳染的嗎?」K 知道貓的狀況後,憂愁地問我。「當然不是。」我說:「貓本來就是一種容易患上腎病的動物,牠們的祖先居於沙漠,基因裏就有着不願喝水的傾向。」我沒有說出,貓也是一種喜歡孤獨,習慣孤獨的生物,牠們可以羣居,卻必需具有廣濶的私屬空間。
「真的是這樣嗎?」K 充滿懷疑地說。
我沒有告訴她,腎病無法傳染,不過,每個人的身體裏,都有着關於孤獨的併發症。有時候,尤其是在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會在想像中強烈地想要看清楚K和貓的影子,就像那天,我想清晰地看到報告上面K腎臟的影像那樣。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