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任何物事(包括人和動物)以任何形式遺失。
事物的不在會把其存在變得強烈而令人再也無法忽略。那些原本無足輕重的,一旦丟失,就會成為白牆上無法抹掉的血迹,那些不可或缺的,要是無端消失,將是皮膚上無法消除的瘢痕。人的心往往就在反覆的錯失中變得斑駁。
那個早上,我在家裏遍尋不獲自己的眼鏡。我走到鏡子前,確認眼鏡沒有架在自己的鼻子上之後,便循着臨睡前和早上起來之後的活動路線,在幾個會停留的地點仔細搜索,卻一無所獲。然後,我拉開抽屜,以為那裏放着一副後備的眼鏡,可是打開盒子,發現那裏空空如也。在不斷搜尋的徒勞和疲累之間,我在客廳中央的椅子坐下來,想起尋找的要訣,就是放下非要找到不可的意圖,因為緊繃會中斷自己跟物件的最後聯繫,接着,要放棄理性的尋索方法,以嗅覺或直覺,感知它的痕迹,因為世界是由看得見的部分以及看不見的陰影交互重疊而組成的。
有一種說法是,找不到已有的事物,是因為內心出現了混亂,而這樣的混亂從虛的世界滿溢到實的世界裏去。每天早上起來之後,我把房子簡單地打掃過,便會坐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打坐,透過一段很短的不受打擾的時光,把心裏那些亂飛的灰塵沉澱下來,那也是一種尋找,跋涉過紛擾的內心,到達寧靜得近乎真空的境界。沒有任何憑據,但我就是洞悉了,要是想在現實的世界裏尋回失物,先要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都能走進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的內在森林。
以寓言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聞名世界的巴西作家Paulo Coelho,多部作品其實都圍繞着「尋找」的命題。 長篇小說《The Zahir》,就是一個關於男作家的妻子在某天突然消失的故事。身為戰地記者的妻子,沒有留下片言隻語,某天就在男作家的生活裏失去了蹤影。就像每一段疲憊的婚姻,早在她不告而別之前,他們的關係已出現愈來愈大的,雙方也無從補救的疏離缺口。他原以為,就算妻子離去,生活還是可以一切如常。實在,他也做到了,因為失去妻子的刺激,讓他漸漸枯竭的寫作重現生機,他也遇上了另一段戀愛關係。然而,他心裏始終有一個無法填補的巨大的疑惑,那疑惑使他無法好好地活下去,那就是,妻子究竟何以失蹤,究竟是被綁架、遭遇意外死去,還是只是早已不再愛他?不久後他就發現,失蹤了的不只是妻子,還是他自己的一個重要部分。於是,他依從記憶中妻子留下的軌迹,探訪妻子曾經定期造訪的一羣流浪漢,體驗她的經歷,又從中美洲,走過西班牙、法國、克羅地亞,最後抵達中亞,早在他看到真正的妻子時,已用自己的腳,踏過妻子曾踏足過的土地,觸碰過那個他早已疏遠了的人的內心。當他找到妻子時,妻子已懷了另一個人的孩子。如果妻子從沒有離去,男作家就能一直維持貌合神離的婚姻,卻沒有機會發現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慢慢地枯萎。在某個層面,他藉着失去妻子,交換了一個重新認識愛和深層自我的自己。
那天早上,我在洗手間的雜物架上找回眼鏡之前,想起沒有中文譯本的《The Zahir》,而且感到,人有時會無意識地為自己創造失去,為了讓失去成為一條路徑,抵達某種「得到」,雖然得回的往往不是失物本身,而是人們義無反顧地以失物去換取的一些什麼。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