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護罷工第一階段死線的那天,黃昏時從新聞中得知,工會投票表決停止行動,在繼續罷工爭取封關和回到醫院照顧病者之間,他們中的大多數選擇了後者。那時候,我感到熟悉的悲傷重臨,並不是因為訴求再次失敗(這是一次體現了足夠力量的工業行動),而是,其中所包含的愛的脆弱。過去的大半年,數之不盡的軟弱的肉身,迎向了警棍、催淚彈、胡椒彈、水炮、警察的硬靴、刀子,還有黑暗中各式的刑罰,血從裂開的皮膚流出來。更多的人以自己的前途、工作和身份迎向冷硬的政權,他們將會作出的犧牲,可以預測,卻不是肉眼可見。
在同一天,臉書的回憶錄中跳出一段九年前的貼文,關於一張照片,照片中有我飼養的第一頭小貓灰灰,那時候,牠躲在一個紙箱裏,臉從圓形的洞中露出來,洞外是一隻米老鼠玩偶,玩偶在向牠拜年,但貓高傲地冷着臉,把視線別過一旁不予理睬。拍照的時候,我們和貓都不知道,兩個月後,牠將會染上無藥可救的貓腹膜炎。在去世前兩周,病毒襲擊牠的腦部和中樞神經,讓牠的頭無力地偏向一旁,腹水注滿了牠的肚子,使牠再也無力跳上椅子或我們的大腿。那時我們還沒有切實地體會到,生命的無常,健康和外貌,都會突然流逝。
把灰灰帶回家裏飼養,並不是我的決定,可是,在家工作的我,和貓長時間共處,貓便把我當作最親近的人,而且,就像牠並不允許我關上家裏任何阻隔着我和牠之間的門那樣,在未經我同意之下,牠進入了我心裏從來沒有任何生物到達過的柔軟部份,這引發了之後的一場災難。
在佐野洋子的《活了一百萬遍的貓》裏,貓咪在多生多世之間,一直被不同的人用心寵愛着,可是,牠一點也不快樂,因為牠心裏並沒有住着任何人。牠曾經是,國王的貓、漁夫的貓、馬戲團魔術師的貓、老太太的貓,每一次,牠去世時,主人都哭得死去活來,但貓,一點感覺也沒有,只覺得結束無愛的貓生也是一件好事。終於,在最後一世,牠輪迴成了一頭野貓,牠很快樂,因為牠遇上了另一頭對牠興趣缺缺的白貓女。貓很愛白貓,用盡方法終於能跟白貓一起生活,生下了小貓,把小貓養大,白貓老了,貓就守在牠身旁盡心照顧,直至白貓老死,貓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自己也跟着牠死去為止。貓終於體驗了愛,也學懂了愛,便結束了輪迴,再也沒有回到人間。
我覺得,灰灰很像那活了一百萬遍的貓。可是,為什麼我無法讓牠一直活得刁蠻任性受盡萬千愛憐,不必經歷任何痛苦也不必因痛苦而開悟,不斷輪迴在此生?為什麼我為了失去幾個人和一頭貓而幾度快要窒息之後,仍然沒有結束這人間的旅程?
在灰灰彌留之際,牠挺着幼小的身體悲哀又憤怒地哭叫,我致電母親,告訴她:「我的貓快要死了,我不小心把牠當作自己的孩子了。」似乎只有母親能明白這種感覺,她以她一貫的方式安慰我:「牠只是,一隻貓。」我對自己複述:牠只是貓。但,沒有用,無論灰灰是什麼,牠的離去,都在我心裏挖開了一個永遠敞開的洞。那是個會疼痛的洞,每次想到牠,傷口都會持續發炎冒膿,但那也是個奇怪的洞,它不斷生長出更多可以照顧和容納世上其他的貓的空間,而新生的部份比疼痛的部份廣濶許多。我知道,在以後的日子,我仍然要面對各式各樣的失去和死亡,而我竟然,並不懼怕。
愛是一件可怕的事。它把貓變得不止是一頭貓,也可以把一對陌生人變成密不可分的家人,甚至可以把城巿變成和自己皮肉相連的部份,它也會把一個人從安全舒適的狀況拋擲到各種未知的兇險之中。
我知道,罷工的醫護人員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回到需要他們的病人身旁;抗爭的人也沒有退避的空間,只能一次又一次回到街頭,因為愛像一頭不由分說地闖進所有私人空間的幼貓,人只能張開雙手向它臣服,即使為此付上巨大的代價,也只能接受命運的流放,在未知中踽踽獨行,只有狠狠地經驗過愛,才得以輪迴,而所有的輪迴,都在此生。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