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能辨析那些飄浮在空氣中的粒子的形狀,以及,當粒子如尖刺般附在我的毛孔時,那種驚悸的感覺。無論在哪種場合,例如,跟好友飯聚密談的期間、和家人通電話的時候、跟親密的人在深入地討論着什麼的時候,在那些應該是安全也可以放心共處的人面前,在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粒子迅速凝聚成,一個陌生的輕蔑的神情、一句足以炸裂我的說話或玩笑,甚至,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行為,那就是,粒子已經聚合,而且產生了它的化學作用,那些看不見的瓦礫和火光,只有我知道,火舌從他們的嘴巴或眉角,燃燒着我們的關係,燒焦了我,最後是我和自己的關係。
我曾經被這樣的火狠狠地燒過。如果一個人,身首異處,那必然是已失去生命,可是,無論一個人的靈魂(或心)分裂成多少碎片,那些碎片散落在什麼地方,他仍然可以若無其事地繼續過活,只要他能承受生而為人的必須經過的不完整感。
那些暴力的因子,把我炸碎過,我就像一個失去了皮膚的人,卻仍然活着,而我並非在世上唯一被炸碎過的人。一個人無論被炸成多麼小的碎片,要是沒有足夠的智慧遠離這種理所當然的不動聲色的轟炸,還是可能一直被炸傷,直至比粉末更小而且欠缺重量。
無論我經歷過多少次轟炸,事情發生的時候,都會感到內疚,並且認為是自己的神經過於纖幼。「為什麼我無法像其他人那樣,對於他人的暴力,視而不見,或一笑置之?」我問過自己許多次。最近的一次,好朋友燃點了暴力的藥引。我一直都知道,她有某種尖銳的因子,任何時候都可以刺穿我,然而我還是沒有迴避親近,就像青蛙,選擇背着蠍子過河,因為真正的親密,是彼此可以輕易互相傷害,卻選擇溫柔相待。(我以為)。
我卻故意忽視了一個事實,沒有什麼比親密更容易引發戰爭。
對於失掉完好皮膚的人來說,世界原是嶙峋的懸崖,如果要存活下去,就不得不謹慎地挑選合適的空氣,例如,一種柔軟的敘述事情的語氣或方式,以免不斷重複切膚的痛楚。
幾乎每一本探討情緒/身體暴力的書都指出,被虐與受虐,跟當事人是否懂得設定關係裏的健康界線息息相關。然而,如果我清晰地劃下每一道界線,最後我會否發現自己留在一個孤獨的圓圈裏?我多次湧現這個疑問,而且腦裏浮現以琉璜劃界,驅逐外面的蛇的畫面。
幾乎每一本探討情緒勒索的書都指出,施虐者在另一個處境或面對着另一個人,很可能反過來成了被虐者,反之亦然。我一再問自己,為何總是遇上身體裏藏着暴力的傾向,擁抱我,卻同時把我捏得粉身碎骨的人?但我同時無可迴避地問自己,難道一再承受對方語言的傷害或侮辱和壓迫的我,心裏沒有同等暴力的因子?我不是也在忍受對方試圖以暴力統治我的同時,暗暗地期望,以自己碎成粉末面目全非的模樣,企圖讓對方心生愧疚,最後會軟化成跟我相似的人嗎?
在和好朋友互相疏遠的日子,我多麼希望因循自己的習性─再次靠近她,然後二人再次以彼此的方式,想要把對方磨成粉末,融化到自己建立的模式裏去──可是我無法這樣做,我清楚地知道,經歷過去年六月開始的翻天覆地,對「個人的世界」的定義已徹底地改變。以往,我一直以為,「我的世界」就是和幾個親近的人,各自所建立的關係組成。因此,以自己的力量,把對方攪拌到自己的邏輯裏去,或盡自己所能臣服到對方的邏輯裏去,世界便因此而形成或革新。可是,我現在確切地感到,世界是由「我」和無數的陌生者連結而成的更大的世界,換句話說,在個人的小世界裏的所有心起念動,也會通過不同的振動影響更廣大的世界。所以,在這個充滿管治者惡意的城巿,我再也不願意定義,愛就是把自己的犄角插進對方的心臟的尖銳之愛。對於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我寧願放下,讓每個人都可以保有自己完整的犄角,在廣濶的世界裏自在地來去,而不是,一再以愛為名,互相殘害,輾平對方。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