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摩.李維的《如果這是一個人》,書名在叩問一個接近本質的問題──把人置於集中營這個極端的環境之中,無論是納粹份子或被囚者,人和非人的界線如此模糊,施虐者逸出了道德的底線,受虐者被折磨得扭曲了本性,他們還算不算是人?
在集中營裏,共通的語言並不存在。不同國籍的被囚者困在一個狹窄的空間,看守着以德語向他們發施號令,無法抓緊機會在短促的時間內聽懂陌生語言的人便會送命。即使在最基本的生存危機裏活下來,人還是會從內部慢慢地乾燥。被抓進集中營的人,突然從日常生活,亳無預警地掉進一個非人的場所,那場所內所有生存規則都是陌生的、規範不再存在、生存條件非常嚴苛……那些剛剛進入集中營的人總是會呼喊出一堆問題以弄清自己的處境,可是沒有人會回答他們,因為營裏的不明文守則就是「不要問任何問題」。在那裏,坦誠相向的溝通並不可能,除了語言的隔閡,另一個原因就是在一堆被殘暴惡待的人之間,每個人都急於傾吐困境,可是已再沒有人擁有聆聽的餘裕。
經驗的改變會影響語言的使用。那些突然跌進集中營地獄的人,經驗的巨變,使他們無法再使用舊有的,在正常世界慣用的語言,描述眼前種種荒謬的,比任何惡夢更可怖的情景。表達的焦慮,由經驗和語言的割裂而冒現。普利摩這樣形容在集中營的冬天:「我們的飢餓並非少吃了一頓飯的那種感覺,同樣地我們受凍的方式也需要一個特別的名字。我們所說的『飢餓』,我們所說的『疲勞』、『恐懼』和『痛苦』,我們所說的『冬天』指的是全然不同的事。這都是些自由詞,是由那些在自己家裡生活著、享受著、痛苦著的自由人所創造和使用的詞語。」他強調「自由人」在自由世界的用語,那些用以形容地上世界的經驗,相同的字詞,無法應用在恍如地底世界的集中營。
發明一種屬於自己的語言以描述那個只有自己才體驗到的現實,是自我實現、是自主、是確立身份的途徑,也可以透過表達,梳理茂密紊亂的感受和想法,這種權利,一旦因為政治或環境原因被剝奪,人的內在便會陷入某種失能。
在專制獨裁的國家裏,統治者拑制思想自由,消除社會上的多元和差異的方法,往往就是從禁絕少數語言開始。尤其是,強行迫令人們拋棄自己所使用的母語,轉而運用另一種更強大的語言。語言的統一,其實在逼使人們切斷表達的根源,喪失那些只有在母語之中才會存在價值觀、語境、一個民族的情感和共同經驗。而內在的失能,使人們能更順利地滑進一種機械化的狀況,被整個體制所使用。
我讀完了這本書,想到一件比集中營再次出現更可怕的事情就是,當我們生活的世界慢慢地變得像一個集中營,而人們渾然無覺。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