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常常有人問:「現實生活已經充滿無法想像的荒謬事情,那麼,在文學創作裏,描繪荒謬還有什麼意義?」表面上看來,這句話似乎指出,荒謬的情節在作品中意義已成疑。不過,我漸漸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以往人們閱讀文學作品時才必須思考和體驗的荒謬處境,以及那處境的各種複雜底蘊,現在,他們就算在日常生活裏也被迫着面對,生活裏再也沒有一隅可以放下腦袋好好地休息的角落。
香港電台《獅子山下》系列《定風波》預告播放時引了一連串迴響,人們感到驚訝的是:「他們(指的是製作團隊和香港電台)很勇敢。」
不過,在這個年代,有時候,「勇敢」所指的其實是「若無其事地做着該做的事,沒有被恐怖感所擊倒」,有時候,所謂「勇敢」其實是說話的人在闡述內心的恐懼時,把自己嚮往的勇氣投射到對方之上。
《定風波》把年前一樁真實的荒謬事件, 通過藝術手法處理再造和重現。片中的榮基,再也不是現實中的當事人,因為書店的事件早已成了一個象徵,而「榮基」則成了一個被無力感充滿然後從內心找到勇氣和力量的人物。
片中的榮基被跨境擄走了以後過了一段黑暗的禁閉生活,被短暫釋放回到香港取回存有讀者資料的電腦,所有行蹤都必須通過電話作出滙報。他在酒店的房間裏拉上所有的窗簾,但無法擋住不知從何而來的看守者的目光。他不得不用生硬的普通話回答監視者的問題。於是他走到街上去。他坐地鐵、在廟街散步、細看街上的人,雖然書店的事件被廣泛報道,但他沒法大聲呼救,也沒有一個人可以給他提供任何援助。
他只能向自己呼救,也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身邊一切的事物,都像暗示,給他指出方向。他在手機裏收到一張長輩圖,上面寫着:「態度對了,幸福就來了。」問題是,什麼是對的態度?他在夜裏的街道上看到,一個人衝出馬路,差點被車子撞倒,另一位陌生人及時拉着他。他看到報攤上在賣一系列關於政治的禁書,忍不住問攤販:「你不害怕嗎?」攤販笑說:「每一個攤子都在賣。」他從這個城巿裏找到一些可以支持內心的力量。那天晚上,他回到封閉的酒店房間,面對監視者的問話,他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母語回答:「係。」而不再用他人的語言配合他人。
他拖着行李箱快要登上北上列車之前,用公眾電話致電老師,老師對他說:「我們不是生來就要被打敗的。」老師曾借他一本書,那是海明威的著作,影片中沒有提及書的名字,但從對話中令人想到《老人與海》,不斷和風暴搏鬥不願放棄的老人,會不會有點像高牆下的雞蛋?最後,榮基抬頭,看到在高處盯着他的黑衣人,他知道他們無處不在,但同時,他在抽煙時也沒忽略垃圾桶上的小字條(那是黑衣無法觀看的角度):「你覺得政府對外判時應該訂立『生活工資』呢?」而且把煙屁股投向「贊成」的一端。
現實中的榮基後來的事,人們都知道了。影片中的榮基,也在一個極端的狀況裏找到不屈膝的空間。而「榮基」,也可能是在這城巿生活的任何一個人。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