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星快要進入天蠍座的夜裏,從尼泊爾遠道前來的上師,在關於如何迎向死亡的講座中分享,他曾經瀕臨死亡,就在五年前。本來活在安穩的寺院,被身邊所有人的尊敬和保護着,前後簇擁為「老師」,某天,他想要撕破這個泡沫般的假象,便獨自出發前往偏遠的地區。他花光了身上為數不多的現金後,在印度街頭露宿,依靠食店的剩飯維生,直至因為食物中毒而昏厥,在意識非常稀薄的時候,他看到一道接載靈魂的光,便想:死了也是可以的。但他並沒有死去,醒來時躺在醫院裏,他很高興,在街上生活的恐懼消除了,他跑到荒蕪的山上,展開了四年的閉關禪修生活。
舊的自我死去,再長出新的部份,便再次活了過來。《百年孤寂》裏的奧雷里亞諾上校曾經憑藉不知從何而來卻準確無比的預感,避過了十一次暗殺,又在一次自殺後僥倖存活,但其實,他的心早已死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死得更徹底。第一次是他的小妻子難產離世後,他回到熟悉的戰場,跟無數女人發生一夜的關係,又誕下許多從未謀面的孩子,但他從未動心。只有在愛和戰爭之中,人才會強烈地活在當下,因為在這兩者之中,人也需要無比的專注,才能覺察每個呼吸的節奏。失去了所愛,他逃到戰場,當他再也無法發動任何革命,他關在自己的房間裏,重複地製作不會變賣的小金魚。
真正的死亡臨到他頭上時,他並未預料,那就像每個尋常的日子,只是在便溺時閉上了眼睛。如果說,他被所愛和戰場遺下,才退回封閉的內心,阿瑪蘭妲則是在少女時期第一次山洪暴發地暗戀一個男子不遂後,以無比憤怒封閉了自己的感情。此後,她和世界只依靠着憤怒維持着不遠也不近的關係──被她暗戀的男子終於無可藥救地愛上了她,但她聲言一輩子也不跟他結婚,讓他被愛火煎熬最後自殺。她拒絕了所有愛上她的男人,即使之後她會不住地流淚。恨意成了她能送出的唯一禮物,這份禮物包裝後如此精緻──早在她遇見死神之前,就在製作一件壽衣(完成後又拆掉再次縫製,就像上校的小金魚),要送給她的第一個情敵麗貝卡──可是麗貝卡還沒有死去,死神就預告了阿瑪蘭妲的死期。於是她轉而為自己縫製壽衣──最初是惶恐地盡量延長時間地製作,專心致志的製作時光使她忘掉了情人、敵人,甚至是她自己。是在預備死亡的時期,她漸漸明白和接納了生命的孤獨本身,執着瓦解了,然後她自若地製作,最後,她迫不及待地製作,毫無掛礙地步向死。
上師在講座完結之前,跟所有參與者一起練習死亡禪修。「這個禪修,你可以在晚上入睡之前做,因為每夜的睡眠,都是一次小小的死。」他要我們把意識放在一呼和一吸之上,這樣,凝聚的意識會一次又一次被睡意沖散,然後我們還要努力地清醒着,直至龐大的睡意把再也無法掙扎的我們帶到岸的另一端。最後的死亡,說穿了也不過是如此。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