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人生裏所住的第一所房子,我並沒有自己的房間、牀、書桌,或衣櫥,窗外是對面的大廈密密麻麻的窗子。大廈和大廈之間,以兩個火柴盒的形狀相對而立,中間的空隙是一個遊樂場,遊樂場只有鞦韆和滑梯,餘下來的就是偌大的讓老人或孩子閒蕩或奔跑的空地。當人們待在學校或辦公室的時間,遊樂場都是空寂的,只有陽光或風經過,那時候我會把頭探出去,就像窺探到這個世界毫無防備地袒露出的寂寞面貌,我覺得那是屬於我的風景,任何風景都像水那樣,隨時改變,終將流逝,但,因為窗外有這樣一個偶爾會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而那地方只有我知道,所以我在那所房子,甚至在生命裏才有了立足之處。
後來我從一所房子,遷移到另一所房子,再遷移到另一所房子,我仍然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牀、書桌或衣櫥,可是房子裏各種必需的用品一直在增加,例如一扇朝向山坡的窗子、寬濶而明淨的洗手間、光潔的廚房、木地板、貓,還有親切的家庭成員……而且,房子靠近地鐵站,大堂還有光可鑑人的牆壁,和總是保持着禮貌的管理員,我像城巿裏大部分的人那樣,感到那就是幸福的。
可是,或許是因為我對於這種幸福毫無經驗,當時只是覺得,這樣的幸福非常擠擁,我感到心裏也像城巿裏的樓房那樣密不透風,沒有可以讓快樂停留的空間。於是我把頭探出窗外的時間愈來愈多,有時,我造訪別人的家,也會把頭探出別人的窗子,朋友說,他們並不在乎窗外的景觀,只要室內的空間足夠,有獨立的衞浴和廚房便可以。「而且,」他們說:「並不是所有的單位都有窗子。」於是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要求不切實際。不過,在失眠的夜裏,我還是會把頭探出窗外,逐一察看對面大廈還沒有關燈的窗戶,想像住在那裏的人擁有一種怎樣的生活,而我羨慕他們,從來不用把頭探出窗外,專心致志地享受窗內的人生。
或許打從開始,我就知道搬家的決定必然是一個錯誤,可是那時候我待在一個由正確鋪砌而成的生活裏而且漸漸枯萎,也有可能,我想要證實,窗外那片能呼應內心的風景,就像地板和洗手間那樣,也是房子的必需品。我找到了一個小房子,位於一個被城巿遺忘了的荒蕪之地。我幻想,生活在一個只屬於我的風景之內,也許能令像死灰那樣的自己恢復燃燒。然而,當我在那裏住下來,時間便開始停滯。
其實時間仍然按照正常的速度消逝,滯留在某處的只是我。逃離了過於擠迫的幸福之後,我的心被某種空洞填滿了,但由此,我看到了一個事實──快樂像示範單位那樣,讓缺乏築造能力的人投射出他們理想的生活,而快樂一直在我心裏缺席,並不是因為我離開了示範單位,而是,我欠缺了靠向美好的能力。住在這個樓房供應緊張的城巿裏的優勢是,可以藉由住在一所舒適的房子裏,告訴自己這足以快樂並且要學會懂得滿足。因此我感到異常懊悔,並不是因為走出了那所房子,而是,不懂得停留在那個美麗的謊言裏。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