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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慢慢地寫信

16.08.2018

因為距離,所以寫信。因為要重新製造距離,必須寫一封信。因為無論多麼接近,也有莫名的距離,於是開始寫信。

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說明等待是戀愛必須的佐料。彷彿愛情是一道菜餚,而等待的過程就是烹煮時的火候,喚醒在食物深處沉睡的味道。戀愛需要對象,對象起碼有兩個,一個是戀愛的對手,而另一個則是自己。因為無論任何形式的戀愛,也有着單戀的成份,每個人都在愛着他所以為的那個人,並且把現實中的對象一點一點地改變成跟他所想像的愈來愈接近。現實中的共處是建立關係所不可或缺的,想像中的共處同樣佔據着關鍵的位置。

有時候,寫一封信的過程,跟愛戀非常接近,同樣要把對方放在心裏,沉澱很久,像熬煮窩湯,湯料擁有充份的時間揮發出自身的精華。或許,無論哪一種關係,都有着戀愛的組成部份,所有的大愛都由小愛構成。

但是現代的生活,以速度和方便逐漸取代各式的等待,再也不需等待之後,人們也就失去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各種軟件和即時的訊息,讀後要立刻回覆,就算不讀不回也是一種最明確的回應,人無法把自己收藏,無法醞釀任何深藏的東西。

我記得,曾經頻密地給鄰班的同學寫信。那時候,我們是每天一起午飯,一起放學,放學後回到家裏做完功課後還要通一個電話談上半小時的好友,但每隔幾天,我們還是會給對方寫信,因為宣之於口和寫在紙上的是藏在不同部位的語言。那些信一直被我收在一個木盒子裏,直至我們不再見面,也斷絕了聯絡之後,木盒子仍然被藏在某個角落。

我也曾經給一個人寫信,因為,把字寫下來,就可以加快忘記的速度,不過,收信的人會以為那是相反的意思。那個人每次收到信,就放進鋼琴的腹部,他說,文字之中那些難以理解的部份,將會隨着他每次彈奏鋼琴而明白了多一點點。很久之後,我不再給他寫信,並且暗暗地希望他會把琴腹內的信全部丟掉,一切歸零,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

我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思考,為什麼無法給他寫信。我們一起把日子過了一遍又一遍,而我連回過頭去的氣力也沒有,每次想到要給他寫信,都會發現身體內的泉源是乾枯的。直至我們分別了以後,心裏再次注滿了給他的字句,我禁止自己寫在紙上,於是那成了密密麻麻的腹稿。就在那時候,我發現自己終於長大了,因為我已成為自己所鄙夷的人──只會掛念失去了的人,而無法注視眼前的對象。

我想給這個人寫信,只是,在寫信之前,我必須把他推離我身旁,一段足夠的距離,他不解,而我無法使他明白,生活把我們侵蝕了太多,只有奪回屬於自己的等待的時間,才能寫出一封必要的信。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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