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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頭髮會痛

23.01.2018

那天,從電影院走出來,仍然想着《大佛普拉斯》裏,男主角頭上頂着的假髮。他從頭上摘上只有一半的假髮,把髮絲梳了梳就說:「我戴了這個十年了,現在,我覺得這個才是我真正的頭髮。」實在,他只是禿了大半個頭頂,從耳朵開始仍有灰白的頭髮。

頭髮藏着能量。頭髮不是臉,卻會對臉起着關鍵的影響。頭髮可以漂染或熨捲,但先天的髮量和粗幼,卻無法透過後天的技術去改變。無論任何原因,缺髮和失髮,只能戴上假的頭髮。

電影裏的男人,戴上假髮是一張陰柔的臉,那是已步進中年,但仍然具有魅力的謙謙君子藝術家;扯下假髮,就出現另一張藏在平日的臉之下的蒼老粗野的臉,那是殘暴的殺人者。在電影中男性力量主導的世界裏,具有這兩張臉的男人,可以遊刃有餘地遊走在每一個暴力的夾層之間,損害他人,同時讓自己不傷毫髮。男人殺人後,被視為疑犯被帶到警察局問話,當警察向他盤問而他無辯解的時刻,虛張聲勢說着粗話的議員出現,以陽性的蠻不講理的勢力把男人帶離了那個場所,讓男人在那決定性的時刻,可以扮演一個虛弱無助,不知所措也不必負任何責任的男孩;而在男人殺掉女人時,則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地展現陽性的殘忍,假髮好幾次因過於激動而掉落。哪一張才是真臉?無論假髮或真髮所裝飾的都是假臉。沒有真臉,人才能被整個制度完好地保護着,因為制度所需要的是假的臉面。

頭髮也藏着情緒和記憶。在《刺殺騎士團長》中,免色先生以一頭漂亮閃耀的白髮,輕易進入了無論是小說中的人物或小說外的讀者的視野之內。白並不是沒有顏色,而是有着起伏變化不同的層次,免色有着的是帶着金色的白而不是變灰的白頭髮。他說他並沒有一夜白頭的戲劇化經驗,只是華髮早生的自然結果。然而,白髮也暗示免色左腦和右腦都無法停止運轉的本性。即便如此,作為男性的免色,並沒有因為白髮而失去什麼。頭髮豐厚雪白,小說裏的他仍然是個強烈地吸引着女性的男人。

同為小說人物,《白髮魔女傳》中的玉羅剎,在武當山一役中,被敵人夥同情人圍攻,失神地下山。睡了一夜再醒來,便發現自己本來烏溜溜的長髮已變成全白(其實這並不可能。因為失去色素的是毛囊,即使一夜白頭,也應該從髮根開始轉白……除非,在她睡得不省人事的時候,有人偷偷走近把她的頭髮染白),灰心失意之下,她只能退出武林。

身為女性,頭髮全白的玉羅剎再也無法符合大眾想像的美女形象而淪為「魔女」。不過,她從失色的頭髮所看到的是,自己經過傷痛而無法再愛的心的反映吧。身體誠實,頭髮也是心的鏡子。癡癡守候傳說中能令白髮變黑,六十年才開花一次的優曇仙花的情人並不知道,把白髮染黑可用染髮劑,而令死去的心再次復活,則在現今科技之下,仍無靈藥。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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