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問,要不要走進蔡明亮的日子,我心裏無可無不可,雖然沒有抗拒但也沒有期待。不過,當我走進了展覽場地——北獅美術館,便感到彷彿踏進了別人的生命之流。那天觀眾稀少,落地玻璃包圍着室內的一片寂靜,然而掛在牆壁上的短句、放置展場各處的大型油畫,以至從蔡明亮家裏搬到場地的椅子,還有堆疊在幾個角落的皮箱,全都絮絮地說着故事。
我坐在一張紅色單座位有扶手的皮椅子上,椅墊的棉絮因為久經年月而塌陷,我的坐骨骨頭碰到椅子的骨頭,這樣突兀的碰觸竟然讓我感到,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的人的溫度。場內擺放了至少數十張這樣的單座沙發、藤椅、木椅或皮椅子。當人看到椅子,便會不其然地坐在上面休息,把自己置於那空間,看着那裏經過的人和事物,於是我也好像戴上了椅子主人的眼睛,從他們坐在椅子的視平線,瀏覽這個世界。有時候,椅子就是盡其一生,無差異地為坐在其上的人提供承托和擁抱。一個單位,只要有一把椅子,人就可以有停留的理由和餘地。
張貼在牆壁的短句說,康病了,他倆便遷進荒野裏的房子,一邊休養生息,一邊讓他好好地接受治療。某天,康被這不明的久病折騰得對他說,想要放棄,永久地休息。他心裏慌亂,只好慢慢地告訴康,他永遠是他電影裏的男主角。
「這麼多的椅子,他們家怎能放得下?」
「他們住在很大的房子,是一幢透天厝。」
不久,我在展場的另一端播放的短片中看到椅子被放置在家裏角落的模樣,大部分的椅子都佇立在樓梯的轉角處,也有放在窗前的。到達展覽空間後的椅子,就像細心打扮過後,跟隨主人出國旅行的動物。
如果椅子是停留,那些殘舊的皮箱和旅行袋,則是遷徙、移動或逃遁之前的破折號。我想起,在幼年期的家裏,睡床的底下也有一個紅色的皮箱,因為被上了鎖,有好幾年都無法開啟。那是一位離家的家人留下的。在好幾年的春季,K都會從床底把皮箱拖出來,企圖用各種方法,開啟那個頑固的鎖,卻苦無對策。當哥哥和姐姐長大了一點點之後,也從旁協助,但鎖始終不為所動。他們有想過不顧一切地破壞皮箱,看看裏面藏着甚麼。可是,家裏沒有一個人有那種毀壞的力量,大概因為,力量早已在拼命存活時耗得所餘無幾。最後,他們決定丟掉那皮箱,像棄置一個解不開的謎團那樣。
關於打不開的皮箱這件事,我由始至終都是旁觀者,就像我在展覽中的角色那樣,以一個觀眾的身份,參與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如果那個打不開的皮箱是一個人棄家的謎團,打開皮箱之後,該也有着如何建立屬於自己的家的一帖藥方。不過,那皮箱終究帶着這一切,被放進垃圾房裏去了。
不知是誰告訴過我,蔡和康是一對伴侶。「他們不是。」S說。
我詫異。牆壁對觀眾說出的話,令我以為他們是一對患難與共,彼此不離不棄的伴侶。
不過,很可能,因為兩人之間欠缺稍縱即逝的愛情,也沒有血緣的綑縛,才有可能互相珍惜和扶持,選擇對方成為自己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