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馬又看了一下黑色的錶面,金色的短指針落在「3」,長指針則和「12」交疊。他置身在等待的狀態。恍如有一個自己,從身體分裂出來,遠觀着這個自己。他看到焦慮、不安,巴望時間的尖刺一點一點地移動,不再對準脆弱的心臟。但指針一如時間,中立而不存在同情。經過那無可挽回的手術之後,他的心臟再也不是原來的心臟,而是摻雜了許多死去動物的心跳的公共領域。牠們的心跳停頓了而他得以活下去,這使他感到自己也有犧牲的義務。
等待也像窗外的綿密急驟的雨,許多雨箭重擊落地玻璃窗。坐在窗前的馬其馬像倖存者那樣,慶幸自己此刻身處咖啡館內,被輕音樂和咖啡的醇香包圍。他希望萬花盡快出現,同時也清楚地知道,要是她永遠不再出現,才是解救他的唯一方法。
但撐着紅色傘子的萬花終究撥開了白茫茫像茂密貓毛的暴雨,出現在他的視線裏。於是他拾掇那個靈魂早已破損而七零八落的自己,坐直身子,回到遊說別人領養棄貓的角色之中,在這個角色裏,他會暫時忘記自己。
萬花一半的身子濕透了,像一隻落單的鳥那樣坐在他對面,翻開餐單看了一眼,就決定要一杯熱烘烘的黑咖啡。自從她戒掉牛奶以及所有動物的肉之後,便再也不喝拿鐵。
「我不養貓。」為了避免馬其馬產生誤會,萬花決定先發制人:「可是,我需要你的耳朵。」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廓,驚覺這是個異常親密的動作,指頭的溫熱,使他的耳尖勾起了許多記憶。畢竟,那是個布滿神經線的部位。
「你的意思是,你要領養我的耳朵嗎?」他不能讓自己一無所獲。咖啡和時間都是一項投資,而誤解是取得掌控權的有效方法。
她不知道養育的真正意思是甚麼,只能皺着眉頭細看自己的十隻尖尖的指甲,上面塗着發亮的鮮紅甲油。那是一雙從沒有狩獵過甚麼的手。不過——她突然想到——如果飼養即是收藏,那麼,擁有一對耳朵,那表示她隨時都可以傾吐。
「我要告訴你,關於無聊的往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侍者把兩杯咖啡放在他們面前。漆黑的兩個圓形,倒映着他們頭上的吊燈,像黑夜裏的湖面。
他不知道,她口中的「無聊」究竟是形容詞還是名詞,但他並沒有提出任何問題。沉默是一個空的盤子,等待着盛載。他能肯定,這是蟄伏在他體內那些死去動物的靈的意願,而不是他的。
預備公開試的那一年,萬花加入了學校的地下組織「悶局」。打從進入中學之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學會、團契,以至所有三五成羣的圈子。她害怕他們。由三個或以上的身體所組成的,除了危險和殘忍,她想不到別的。可是那年,她在自修室裏溫習,在昏昏欲睡和找不到出路的絕望感之間,本來縮在抽屜裏的手忽然摸到一張白紙,上面寫着她的中學學校名稱,悶局,和一個查詢電話號碼。她把字條夾在厚甸甸的數學課本裏,告訴自己,那是上天的暗示,讓她在滿腦子密密麻麻的死念裏,突然分了心。
兩天後,一如她所料,數學科的測驗再次不合格。她撥了紙條上的查詢電話。
另一端的聲音說:「積極向上戲劇社。」
她不由得失望地說:「不是悶局嗎?」
「戲劇不能出現悶局。」另一端的聲音笑了起來:「但這裏沒有演出。如果你能忍受悶,各種形式的悶,可以到這裏來。」
她掛了電話之後在想,無論是悶和忍受,都佔據了她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這是她擅長的事情,卻也是她所有疑惑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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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備考試的時候並不適合嚴肅地思考。」馬其馬把咖啡喝光了後忍不住說。
「可是,只有分心,才能繼續忍受考試,直至一切都結束。」萬花加點了一份鬆餅。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她需要的是食物,而不是任何生物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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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在下課後依照電話裏的聲音給的地址,找到一幢唐樓裏的單位,大門打開後,她看到一個偌大的空間,沒有任何間隔,只有一排整齊的窗子和映着灰色微光的水泥地面。跟她穿著相同校服的人,分布在不同的角落,沒有人看她一眼,各自在做着不同的事。
「你們在做甚麼?」她問開門的男生。
「在這裏,我們不是在做甚麼,而是專注地,甚麼也不做。」男生發出的聲音跟電話裏一樣低沉。拋下這句話之後,他就自顧自地躺在一張沙發上。
她並不明白甚麼是不做甚麼。可是她仍脫去鞋子,走到一個讓她安心的角落,坐在那裏。她抱着膝蓋,蜷着身子,看着水泥地面的深深淺淺的灰,不久後,便融進那裏的氣氛,彷彿她的整個身體和靈魂都化成砂子,消失在看不見的風裏,以至她感到格外的輕盈,那是自身不再存在所帶來的幸福感。她不記得自己曾經有過這種感覺。但她想起,在很小的時候,那時她還沒有入學也不會認字,常常在家裏發呆,當她滑進呆的狀態裏足夠地久,便會迎來這樣的深度放鬆。已經有許多年,她不曾這樣子不顧一切地呆着。她總是像被甚麼追趕着,終於被趕進了迷宮的盡頭。
在「悶局」裏,她就這樣沉浸在彷彿無止無盡的呆之中,感到自己一點一點地瓦解。那是她期待已久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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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你仍有到那裡去嗎?
直至我考上了大學之前,每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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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把話說完後,忽然失去了進食的慾望。
她決定退出遺忘訓練課時候,導師林大海先在她的電話以哽咽的聲音留言:「是我對你說的話太狠。」她不知道如何回覆。不久,又收到林的文字訊息:「要是你總是把問題歸疚於外界和他人,而沒有回到自身,你將會一直無法跟任何人親近。」她知道林的意思是,她必須接受剝削和惡待,就像盡某種義務那樣。為了反抗林加諸於她的詛咒,她不得不跟馬其馬會面。在她的電話通訊錄裡,除了遺忘訓練社的學員和教練,還有公司裡的同事,沒有任何稱得上是朋友的人。她把說話傾倒在他的耳朵,就像把珍珠放排列在貝殻裡。
馬其馬聽過了她的話,藏在心裡的被遺棄的獸不再啃咬他的胸口,彷彿全都睡去了那樣。他終於感到飢餓,便拿起了桌上的鬆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