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有兩個影子。
萬花垂下眼睛注視着另一個影子良久,那影子的濃度跟自己的影子相若,而且,兩個影子之間的距離始終接近,沒有更近,也沒有隨着步速而拉遠。這使萬花湧起了的一點不耐煩,不一會便蔓延成了不安,不消一陣子,不安積聚成了一股洶湧的焦慮。
貓可以辨認熟悉的人的足音,萬花則可以從自己和他人的影子判斷雙方關係的本質,是無可避免的靠近、深入、強行霸佔、終會分離,還是自始至終各不相干。
有一段日子,街道上出現的影子,全都是黯淡的灰,或離她的影子甚遠,甚至又長又幼的、歪斜的,呈現一種跟她毫無瓜葛的形狀,使她習慣了掉以輕心的常態。
下班路上那張狂的影子,出現了一周。第一天看到時,她感到難以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次天在路上相遇,她小跑着回到家裏,迅速關上門。第三天那影子幾乎跟她的影子重叠,她怒不可遏但不動聲色。第四天,路上只有她的孤影,這奇蹟使她欣喜,感到每天都是新的一天。第五天,她莫名想起了遺忘訓練所導師和教練對她的評價而沒有留意路上的任何事物。第六天,她忽然又看到那個影子,雖然跟她的有一點距離,但那影子已成了她的無法忽略的陰影。第七天,她決定直面那影子的主人,停下腳步,顫抖着轉過身去。
「你跟蹤我。」她對他作出了判決。
***
馬其馬在下班的路上看到萬花的背影,已有很長的一段日子。在非上班時段,他保持着不跟任何工作上的人聯絡的良好習慣。他一直走在她身後,維持一段彼此不打擾的安全距離,有時看着她走路的姿勢,但更多時候,他在數算路上的樹、夜空的雲、街燈,以及逐人端詳迎面而來的陌生臉孔。
直至她毫無先兆地轉過身來,以抓捕疑犯的目光緊盯着他,他才忽然醒悟,前和後的關係。他在她身後,並沒有取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之利。他並不在暗,她也並非身處光明。在他們之間,攻擊和防守的力量是旗鼓相當的。
突然被置放在質詢的位置,他一時之間湧起過多念頭,竟然像一個受盡屈委的人那樣百辭莫辨。
「那時候,我以為家裏附近出現的流浪貓,都在跟蹤,甚至埋伏我。」他曾經以跟她相同的眼神,懷疑過一羣貓。
那是他把威利送走之後,不斷發生的事情。那天下午,他把狗繩取出,威利便搖着尾巴,咧開嘴巴興奮地抓門,那是每天的散步時間,牠一點也沒有識破他。他把繩子套在牠身上,抱著牠親了牠的額頭,心想:「你不能責怪我。你原本也不屬於我,這不算是遺棄,只是處理。」不是處理R留下的狗,而是縫合R在他心上造成的創口。他們相依為命的日子大約一年半,威利大部分的時間都很安靜,伏在他腳邊,但牠毛澎澎的身軀,就是痛苦的投影。
他牽着威利,跟牠走了一遍他們每天都會走的路,遇到幾隻每天碰面的狗,人和狗都彼此問好之後,並沒有沿路回家,而是走到路徑的盡頭,那裏停着朋友的車子。朋友早已靠在車門等待他們。馬其馬把威利牽到朋友跟前,一言不發地把繩子交到朋友手上,便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加快了腳步,卻還是聽到威利在身後瘋狂吠叫。那是他從沒有聽過的叫聲,撕心裂肺的絕望。即使在R離家出走,家裏除了威利,再沒有任何屬於她的物品那天,狗也沒有這樣叫過。
馬其馬拔足狂奔,但威利一直都跑得比他快。牠不知如何能掙脫繩子,衝到他身前阻截,後腿站立,兩條前腳撲到他懷裏,以悲傷的大眼睛質問他:「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馬其馬無比驚訝於威利一直知道所有的事,包括那些他從來不曾察覺的。在威利臉上,他看到R丟棄他們之後,他應該要爆發出來,卻一直藏在心底的漩渦。
那天之後,馬其馬再也沒有見過威利,他甚至拒絕朋友傳給他的狗照片。他再也忘不了威利。R和威利的影子,層層堆疊在他心裏,像一個森林。
那些無處不在的流浪貓,不是在他的家門前堵他,就是在他回家的路上對他露出肚皮,或躺在停泊在路邊的車輛頂部睥睨他。那時候,他有著跟萬花一樣的疑惑:「你在跟蹤我嗎?」他甚至認為,動物之間每夜密談,威利已經把牠的難過,傳遍整個動物界。貓在審判他。
「跟蹤是一件怎樣的事?既是主動的,也是被動的。正如拋棄和背叛,也是雙向的,是一方主動,而另一方被動地促成的結果。這簡直是,一種合作關係。」馬其馬說。萬花在這種既像包含複雜思想又像胡言亂語的說法之中,一再迷失。就像小時候,不諳本地語的外婆,總是用萬花一知半解的方言,對她講述遠方的傳說。那些神秘而陌生的世界,常常使萬花著迷。
「你如何能忘記?」
「你指威利嗎?」
「所有的人、動物和發生過的事。」
那位收養了威利的朋友,長期受失眠症折騰,後來不藥而癒。他把一位早已被吊鎖牌照的醫師介紹給馬其馬時說:「現在的世道,在法例之外的醫生,才真正值得信賴。」馬其馬半信半疑,卻按着地址尋索。診所的地點,位於H城心臟區域的甲級寫字樓。後來施行手術的地點,則在私家醫院的手術室。醫生把他此生失去過的動物靈魂縫補在他的心靈之中——這是醫生的說法,馬其馬接受手術時半疑半信,只是感到自己再也沒有甚麼可以失去,就一無所懼。他從麻醉中醒來後,胸前是不知名的動物柔軟的披毛,就像自他身上長出來一樣。醫生說這只是象徵之物,但馬其馬感到自己擁有了新的身體。
他曾經以為平靜就是遠離風暴,但手術後,他發現,最深的寂靜在風眼中央。
馬其馬把這些對萬花一一吐盡之後,黑色更深沉。他們站在一棵盤根交錯的榕樹下,樹冠像巨傘,覆蓋了所有陰影。
萬花沉默。她想到在數不清的獨自吃飯的晚上,把香甜油膩的食物不斷餵進自己的肚腹,直至自己的身子慢慢膨脹,當她的手環抱自己,隨便都能捏出一塊深不見底的脂肪。脂肪成了一個保護她的圓,這個圓阻止別人進入她的範圍。身旁沒有任何人的時候,她終於可以蜷縮在自己的脂肪中央。
他們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要回家。四周偶爾的犬吠、貓發情時的哀叫、蟬鳴、貓頭鷹的交談,把他們重重包圍,以至萬花沒有發現手機收到一則訊息。來自教主林大海:「你要回來擔任教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