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馬早已留意到萬花的肚腹，長出了一個圓球，球內全是無望的虛空。
即使她妥善地收藏着，以粗腰帶束着腰肢，連衣裙的中央綴以巨大的蝴蝶翅膀，或充滿縐褶的圓形，可是馬其馬有一雙職業性的眼睛，能透視孤單者的體態，尤其是那些快要被排擠到社會邊緣的人。他的視線能穿透別人的衣服，洞悉其弱點，當然是因為他的身體也早已老化而知己知彼。畢竟，幾個月前，他才接受了一個長達八小時的手術，即使那是成功的手術，可是從此他不再一樣，按照醫生的說法是更完美了一點，但他會說，他終於不再像他自己了，這讓他鬆了一口氣。夜裏，他坐在沙發上蜷縮身子，用雙手環抱着自己的肩膊，耳朵盡量貼近自己的胸膛，隱約感到自己的心跳，才感到一切都是值得的，是那些雙馬八蹄奔騰般的心跳安慰了他。他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卻也沒有兩個人，甚至三個人的煩惱。
他故意在萬花拿着杯子走進茶水間後，也走進去，打開香氣四溢的咖啡掛耳包問：「你也要來一杯嗎？」他看到萬花驚訝的眼神，順勢自我介紹：「我的座位在總務部。」然後壓低聲線說：「剛完成再培訓課程。」萬花掀動了一下嘴角說謝謝，看着他，像戒備中的貓，這使他完全放鬆，決定坦白說出：「你有想過要領養一頭動物嗎？比如說，一隻很小的貓。」她沒想過他會這樣說，便果斷地搖了搖頭。實在，她早已習慣獨自吃飯，即使在辧公室，也以自備餐盒為理由，婉拒了同事的午餐邀約。多年來，她享受一個人起床，一個人佔據一個狹小的房子，一個人躲避過分熱鬧的農曆年，一個人去異地旅遊在那裏偶遇同樣獨自旅行的人，短暫地結伴然後分道揚鑣。她沒有說出這個真相，只是告訴他，最近她非常忙碌，因為下班後和假期，也要去參加「遺忘訓練課」。「忙透了。」她說，遺忘課程的其中一個練習就是，清理生活裏多餘的物件和關係。「所以，我又怎能再增加新的寵物嗎？」她呷了一口咖啡，笑了起來。
「飼養和遺忘，並非此消彼長的關係，當然也不存在必然的矛盾。」他耐心地解釋：「飼養有助於遺忘。」他建議他們在下班後，在某個隱蔽的處所見面詳談。萬花知道應該拒絕，可是卻點了點頭，當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才發現，只要可以讓她忘記，她都急於嘗試，即使那可能是有毒的。
萬花的電腦屏幕上是會議要用的簡報表，腦裏卻迴蕩着馬其馬的話，以及他身上合身卻不對稱的西裝——左衣領和右衣領的顏色深淺不同。他的襪子也是一黑一藍的。馬其馬令她想起「遺忘訓練課」第一天遇到的教練——那男人其實只是受聘到課上協助學員的職員。
兩個素未謀面的人在課室碰到，教練熟練地對萬花進行人身攻擊——批評她臉上欠缺女性化的溫柔笑意、神情緊繃，最重要的是：「你的腹部。誰都可以看到，你肥大的肚子，藏着一個沒法出生的嬰兒。」他湊近她的耳畔說：「只有從未生產的女人才會挺着那麼臃腫的肚子，生過小孩的女人經過激烈的瘦身和塑身療程後，都得到比少女時期更迷人的曲線。」他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模擬胡蘆的形狀，表情非常認真。萬花忍住大笑的衝動，怒氣衝衝地走到導師面前，投訴教練侮辱的言辭。瘦削的導師托了托臉上的眼鏡，語重深長地看着她的眼睛說：「為甚麼老把目光投放在外面的人和事之上？你到底在生氣甚麼呢？無論別人對你說甚麼，你只要說：是這樣啊。然後放下就可以了。這樣練習一個月，說不定你的肚子就會瘦下來。你肚子裏的全是已經無用的過去的陰影。」萬花抿着嘴巴想起，導師以放棄薪金，無償地為「遺忘訓練所」工作而聞名。在他受訪的報道裏，他一再重複看破物質的虛無，追求腦袋空空，心靈富足的故事。在那一刻，萬花忽然明白，「遺忘訓練所」是通過不斷給學員製造新的受辱的強烈體驗，協助他們忘記已成過去的事情。
回憶是漩渦，人會被一再牽引到那深不見底的部分。萬花在電腦前工作了一個下午，但報告並無寸進，只是收到馬其馬傳給她的一個時鐘酒店的地址。
城巿裏的時鐘酒店，像各種巧立名目的遺忘訓練所一樣多如雨後春筍。如果說，清洗腦袋的需求遠多於服務供應，那麼秘密則是可以得到高價的商品。畢竟，舉報熱線一旦接通，告密者就可得到豐厚的獎金。在時鐘酒店的房間內宣洩性慾的人愈來愈少（H城滿滿都是憂傷的人，憂鬱者的性慾和生存意欲一樣淡薄稀缺），而交換秘密的人則愈來愈多。人們都知道，房間裏的煙霧偵測器很可能其實是窺視和偷拍鏡頭，可是留在H城裏的人都是勇敢且心存僥倖的，認為自己並不會成為受害者。馬其馬知道，憂鬱者絕望得甚麼也藏不住，「遺忘訓練所」導師則肯定憂鬱者的絕望是會依附任何一個願意羞辱他們的人。
萬花進入酒店房間時，馬其馬已盤腿坐在床上，床是圓形的，無論她選擇哪個位置，也無法離他更遠一點。
「你要我領養甚麼？」她把高跟鞋像面具那樣踢掉。
「那個你一直想生下來，卻遲遲無法成功孕育的東西。」他嘴角的笑意曖昧不明。
「為甚麼每個男人都認為女人必須懷孕？」
馬其馬驚訝地說：「我是說，憂鬱是因為無法完全發揮潛藏的力量，肚子是人的力量中心。」他看著她的眼神充滿憐憫：「我曾經也像你，怎麼會不明白你呢。」他一邊告訴她，他缺失的是胸前的一大片：「你看過沒有胸脯的男人嗎？」一邊解開了領帶和衣服鈕扣，敞開了胸前的衣服，向她坦露自己：「我領養了牠們之後，才感到自己完整無缺。」
只見白襯衣像一道帷幕緩緩開啟，祼䄇在萬花眼前的是一片灰褐色的茸茸的毛，像野兔的長毛，也像山羚的毛皮，或一頭灰色的綿羊的皮，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深深地被吸引。
「可以嗎？」她不由得伸出了手。
「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他鼓勵她，畢竟，他們置身在秘密房間裏。
於是，她收起了懸在半空的手，挪動身子，把上半身湊近他胸口那一片毛海，動物毛皮和人皮的接駁幾近天衣無縫。她閉上眼睛， 把耳朵貼着他的心臟，不，那片毛海的中央，她聽到萬馬奔騰的聲音，就像許多動物在自由狂跑，好一會兒之後，她才確定那是心跳，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心臟同時以不同的節奏在跳。那種逃忙似的律動，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她專注地聽着，不久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