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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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Twilight Zone︱馴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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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騙的藝術

26.07.2024
Roger Fung

「那個遺忘訓練課導師不可信。」馬其馬把檸檬茶的最後一口用吸管呷光後,發出像寒風經過耳畔時呼嗚呼嗚的聲音。然而,茶餐廳的落地玻璃窗外是能把人曬得頭顱脹痛的毒熱陽光。萬花一直認為,夏天是不適合碰觸任何東西(包括人)的季節,否則,就會被對方的汗液沾上,或被別人嗅到自己的氣味,互相滲透,糾纏不休,她害怕生活中出現這樣的麻煩。

可是已經連續一星期,每天下班後,萬花都在回家的小徑遇上馬其馬,然後不由自主地跟他邊走邊聊,高溫使他們再也無法站在樹下繼續未完的話題,而要躲到路邊的茶餐廳。

周六早上,馬其馬發了一則訊息給她相約見面,說是有要事商討。萬花總是無法抑止自己的好奇心。或許,好奇是一種對生活的憧憬,仍然在等待着甚麼在自己的人生裏出現,卻久久一無所獲。

「他必定對你別有圖謀。」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後,他再補充一句。

他說出了她心裏埋藏已久的話。但反過來,設若坐在她對面的是林大海,而林又認識馬其馬,林必定會對他抱持相同的評價。而且,她也會認同林大海。

她這才驚覺,無論是馬其馬或林大海,在她心裏只是個技藝低劣的騙子,然而,為何仍然允許他們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她知道但不想承認:她的生活是廣袤的荒漠,沒有野草也沒有海巿蜃樓,空蕩蕩的,因此才會允許騙子的逗留。騙子竟然是她生活裏唯一的色彩。她臉上泛起自我眨抑的笑意。馬其馬以為那是她對林大海心存鄙夷的證據,一顆心便安頓了下來,積存了足夠的勇氣提出要求:「待會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沒有等待她的疑問,他快速說出:「我們第一次相約的那旅館房間。只是今次,那裏已有另一位客人等待我們,我想讓你跟她互相認識。」
「我有必要認識他嗎?」在萬花腦裏出現的,是個形容枯槁的男人。
他點了點頭說:「我看到你們之間的線是,命中注定。」

****

藍眼靠在椅子上睥睨着推門進來的二人那胸有成竹的氣勢,讓萬花微微震懾。他清澈的眼睛彷彿能穿透他們,掌握他們那一刻的所有狀況,他們不願讓這個世界洞悉的秘密,他早已瞭如指掌。實在,他的身形在同類中算得上壯碩,頭顱渾圓,眼睛灼灼有神。「他不能被販賣。」這句子自然地注進萬花心裏。

自他們進入房間後,藍眼不發一言,只有眼珠子隨着他們的去向而移動。馬其馬在圓牀上選了一個面對藍眼的位置坐下,萬花則坐在另一端,他們仨便形成了一個三角形。

「是你安排他坐在那裏嗎?」萬花盯着藍眼,問馬其馬。
「怎麼可能。」馬其馬也注視着藍眼:「她從來只按照自己的心意做所有的事,從來都是如此。」

忽然一陣難過,從萬花的海底輪,洶湧淹過太陽神經叢輪、心輪、喉輪,直抵眉心。必定是那柔軟又具有足夠承托力的牀褥,令她失去防衛的能力,她再也無法壓抑對這個世界、這個房間、馬其馬、坐在椅子上一臉尊貴的藍眼,以至她自己的無盡厭惡。她倒在牀上,暗裏責備自己像以往許多次那樣,自願地走盡馬其馬的圈套——打從第一天認識他開始,他就在伺機游說她收養貓,她才不要認養任何動物。為何她竟然相信,他邀約她是為了某種貓以外的事?她閉上的眼睛,緩慢地湧出淚水。只有藍眼察覺到這一點。

藍眼跳到牀上,站在他們二人之間。藍眼體形雖然過胖,可是核心肌肉仍然結實,彈跳力亦跟一般貓隻無異,而且,牠的心眼是張開的,能看到人們看不到的真相。馬其馬知道,在他們二人之中,藍眼選擇了他。他嘆了一口氣,就像這是早已料到這樣的事,快速地脫去了上衣,祼着身子,閉目迎向自己的命運。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現在正在發生,而未來亦會繼續出現。藍眼的尾巴微微向上,緊繃着用力微微向兩旁探索,在確認眼前的獵物的攻擊力以至他過去所經歷的一切事件,就像打開一個人的資料庫迅速翻閱那樣。終於,藍眼決定由他的手指開始,只是舔了一下,便咬了下去,以一種足以令馬其馬疼痛,卻不會令他受傷的力度。啃咬是靠近的方式,起碼對藍眼來說是如此。手指之後是手臂,接着是肩膀。牙齒的力度,都在馬其馬可以忍受的範圍。直至藍眼的身子向下滑,嚙咬他的左胸口近心臟的位置,再移至肚腹,攻擊他突出的肚臍,他終於無法忍受地大聲叫喊。馬其馬感到痛苦時,一直都會咬緊牙關,惟有藍眼噬咬他脆弱的部分時,他會叫出來,即使明知沒有人會理會他,仍然呼救。

萬花被馬其馬慘烈的叫聲驚醒,抹去眼淚,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她從沒有看過世上有哪一頭貓會像藍眼那樣,如此深情地吻人類的身體。她看到的藍眼是一個雄偉的貓男,但牠親吻馬其馬的方式,卻像一個包納一切的母親。然後,藍眼又以後腳站立,攀着馬其馬的胸口,不顧一切地咬着他的咽喉不放。馬其馬叫得聲音也沙啞。萬花想,這確實是一所奇怪的旅館,不但可以把貓帶進去,還可以容忍像發生血腥命案那樣的尖厲慘叫。

儀式結束的時候,馬其馬身上沒有流血,只是累得癱累在床上,不久後又蜷成蝦米狀,像個孩子那樣抽泣著。藍眼側躺床上,舔著自己的毛,短暫地休息和整理自己之後,便轉身走向萬花。萬花不由得轉過身子,背向他們。她對自己說,不會再忍受任何生物的靠近和親吻,即使那是一頭貓。

藍眼恍似聽懂了她的心音那樣,躡手躡足慢慢接近,小心翼翼以免驚嚇她似地,像一尾毛茸茸的蛇,蜷上了她的腰間,像一根腰帶那樣,伸長了身子,舒適地閉目環抱着她。就在藍眼所選擇停留之處,是一團像救生圈那樣的纏在萬花腰腹之間多年的脂肪,那是她的羞恥,也是她的保護罩,讓她安穩地存活於世上,她痛恨它,同時不能沒有它。萬花訝異於藍眼挑選位置的目光竟如此精準,就像在安撫她。藍眼身體深處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恍如一首曲子,吟唱著:「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很好~」萬花憋在肚腹裏多年的眼淚,終於決堤,便大哭了起來。

「不要誤認她是貓。貓只是她的表相。她是另一種更高的存在,只是活在貓身裏。」馬其馬的聲音從萬花背後傳來,既虛弱又疲憊:「她像一個擴音器,放大了我們埋藏在心裏的洞的東西,有時,甚至是連我們自己也早已遺忘的那部分,她都可以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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