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花不知道如何理解馬其馬的話。她本來只是問他，為何在課堂時突然擁抱林大海，他卻對她絮絮地訴說依附在胸前多年的動物。她應該把他的描述視作他個人的臆想，還是一次真實的經驗？她真正的擔憂是，被他養在胸口的力量動物也在召喚她。她容易被煽動，也具有煽動他人的能力。她害怕力量動物會像打開一個瓶子那樣開啟她，讓她一直牢牢關在身體內的怪物掙破她。她並不想要得到釋放。

於是她緊抿嘴唇，以淡漠的目光瞅着他。

***

動物都有強烈的意志。即使牠們的肉身已經死了，靈仍然附在萬物之上，等待被喚醒。

當馬其馬胸前那片蠢蠢欲動的力量動物披毛觸碰到林大海時，他就走進了一條秘道，道路的盡頭，是營業中的醫院工場。工場內的天花板，整齊地排列着死白色的光管，那種專門為工場設計的燈光，冷刺刺的令人無法打瞌睡。正方形的室內，是像軍隊列陣那樣環繞着中央的手術台的幾十張桌椅。手術台是林大海工作的位置。每張椅子都被一個穿白袍，戴着白色帽子和白口罩的人佔據。每張桌子上都橫臥着一個赤祼而無力的人。

林大海穿過桌椅陣，站在手術台上，穿上深灰罩袍，戴上手術用帽子，護士替他穿上手套和口罩。他的眼睛忽然落在馬其馬身上，就像突然發現他那樣，目光亮了起來。馬其馬看到，他的眼睛在笑：「你知道嗎？你是遺忘訓練課裏，第一個可以跨越到這邊來的學員。」林大海以導師循循善誘的聲音道出：「從來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身處的地方和狀況，並不是眼前所看到的那樣。」

林大海面前的手術牀，躺着一個光着身子的女人，鼻息均勻，睡得正沉。可是，他一眼也沒有看她，只顧盯着馬其馬。不必任何證據，馬其馬就知道，身上沒有任何衣服蔽體的是萬花，而林大海正在盤算着給何把他弄到手術牀上，讓他任其擺佈。即使是仰仗着力量動物而得到鋒利直覺，馬其馬從未看得如此深刻透徹。或許，從前的日子，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那樣全身上下充斥着因震怒而來的勇氣。怒意的頂點，是出奇的冷靜。

「你要對她做甚麼？」他問林大海。

林大海笑了起來，眼角拖着長長的魚尾紋：「這視乎她願意讓我做甚麼？躺在這裏的人，全都想要改變。不惜付出所有的改變。他們如此痛恨自己。要變成怎樣並不重要，只要遠離原本的自己就可以了。」他柔和的聲線像電台深宵節目的主持人：「是萬花懇求我幫助她改變。」

「怎麼可能？」馬其馬冷硬的聲音像一截棍子擊打空氣。

「她，還有這裏所有的人，都把身體裏的芯——那個相等於命門的東西，交到我手裏，任憑我改造他們。你不會知道，在這個城巿，不想再為生活努力，不想再苦苦掙扎的人有多少……」林大海以胸有成竹又帶着一點憐憫的眼神盯牢他：「難道你沒有想過，把你的命門交給我，讓我指引你邁向成功的人生嗎？」

「你要對她做甚麼？」馬其馬質問他的同時，看了一眼毫無知覺的萬花，感到要喚醒她，似乎是沒有可能。

林大海說：「可是啊，大部分的人都不會真正知道，他們想要把命門交給我。我得驅動他們。最快速而有效的方法，是折損他們。讓他們和盤托出童年時期或在原生家庭中所受的傷害。如果他們呈防衛狀況，像萬花這樣，就打擊她，不顧一切地使她受挫，挫折會帶來柔軟。把人像竹子那樣折了，就會找到入口。取得她的芯的入口在胃部。那裏有一個用作存放自尊心和羞恥感的所在。每次踐踏了她，使她感到受傷，再安慰她，那裏就會敞開一個小孔，讓我抽取出她的魂的一部分。那個像是絲線的東西，柔軟而有帶有黏性。大部分的人都可以被我抓出一團小小的像是陶泥般的東西。我會每天搓揉一下，為它澆水，放在舒爽的位置，讓它曬太陽。對它說話，有時稱讚它，有時斥責它，有時詆譭它，有時，也要傷害它，讓萬花感到痛苦。這視乎她的表現而定，要知道，過上美滿的人生，得要奉上自己作為代價。當這團陶泥般的東西隨着時間而膨脹、發芽、茁壯地長大，甚至開了花，她會感到愈來愈快樂。」

「快樂源自忘記，不是忘掉以往發生過的事，而是忘了她可以自主或足以自傲的一切，那些有損身心的自尊和自我。人如何能找到救贖？就是找到一個，可以完全交付和依賴的對象。」他的聲音裏有一種莫名的令人安心的說服力。

馬其馬大聲質問：「那對象是誰？是你嗎？」

林大海自若地說：「靈魂裏沒有芯的人最容易過上幸福的生活。」

馬其馬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再次把雙目睜開時，林大海已離開他的懷抱，他們又回到遺忘訓練課的課室。林大海向他身後的同學喊叫：「給他掌聲！」並率先鼓掌。馬其馬感到，身後如雷的震動像許多馬蹄，紛紛踏遍他每一個內臟。

***

萬花等待良久，最後只得到長長的靜默。馬其馬喝光了桌上的咖啡後，並沒有向她談及和林大海的擁抱，就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