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進植物園,坐在那些漆了墨綠漆的砲彈形鐵柱和鐵鏈圍住的荷花池畔吸菸,滿池荷葉像數百個瑪麗蓮夢露壓住但被上漩氣流吹翻的蓬蓬裙,那樣大葉面挨擠着,波浪般的翻動着,許多荷葉的邊沿似乎被蟲蛀,帶着一些枯黃的破洞,但那些所謂「亭亭玉立」的,從這些翻浪荷葉中,孤挺大立的荷花,嫩粉紅色肥花瓣,中間像剪開塑膠外皮,金色電線芯的花蕊,柔若宣紙的花瓣上,像微血管但如雨陣的平行直線的紋脈,池畔有一些人坐着拿畫板寫生,他們應該覺得我和蔡是哪闖進這美麗之境的小流氓,蜂蝶恣意飛舞,下面的綠色池水裏,時有鯉魚撥喇翻跳,或有烏龜悠閒的從這莖荷葉游去較遠的那莖荷葉。
蔡應該對眼前這片荷花池,沒有任何感受。但我被一種怪怪的不安罩住:我覺得很可能在這裏遇見我爸。我在八十年代的台北西門町,或公館那一帶,和蔡或老朱這些同齡的迌仔鬼混的時光,我父親一方面當他的中文老師,養家糊口,但一方面,我們這些子女無從得知,他作為一個逃難流離到這異鄉,這個南方之島,已近三十多個年頭,他內心的秘境,可能光源漸漸調暗,他會去師大旁的筆墨莊,買一些仿冒的八大山人的殘荷畫軸,或是溥心畬的小幅孤舟在江上的寫意淡墨,掛在家裏客廳。他非常喜歡得空時獨自來植物園,似乎這一池荷花,是他心靈寄託,不致瘋狂或崩潰得所在。
當然那時我根本不會理解這些。
然後我們走到一旁那幢青瓦紅牆、像一幢中國古代宮殿的高巍建築旁。蔡說,啊這間廟起的不輸咱北港天后宮,他踢了踢那刷了豬血紅漆的水泥牆面。我說這是一家歷史博物館,以前我爸會帶我們進去,有一個走廊,黑黑的,放了一些假的北京人,在鑽木取火啊,獵殺黑熊啦,之類的。蔡好像不太感興趣,他問我身上還有多少錢?我說我沒有錢啊,我口袋掏一掏也就四十八塊吧,蔡說幹令娘真落魄,令北身上就這些,他拿出一堆零錢,是剛剛隨意在阿猴他們那空中閣樓地上撿的,數一數一百多塊。他中飯還沒吃。他說:唉,抽菸也不會飽。我想問他那他和那些北商的是怎麼辦?或許我們再回去阿猴他們那宿舍等看看吧?但這時,我們發現我們一旁那像宮殿巍峨之紅牆,側邊一個小門開着,那應該是個警衞和工作人員出入的小通道,不知為何並沒有人在那。於是機伶的蔡碰了我一下,我們兩便鑽進那個小門洞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