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雕刻出那樣魔性、神性,譬如川端或何朝宗之「不可能之美」,那樣的觀音的作者,遇到本人,卻如此猥瑣、全身帶着一種濃痰般的病菌感,這也不足為奇了。
雕刻師說,我們在莫高窟某些洞窟壁畫,可以看到近乎紀錄片,觀音像飛天女超人,拯救可憐世人在各種災禍受苦的長卷:火災、溺斃、迷航、謀殺、為惡鬼野獸毒蛇蝮蠍侵襲、刑罰、搶劫、墮崖、自然災害、兵禍。在更古老的奧朗嘎巴石窟第七窟的浮雕,除了以上苦難,還加上「老嫗之難產」,「死亡」……其實若以歷代兵災或大型屠城(譬如「揚州十日」),或有姦淫、兒童目睹父被殺戮母被姦淫嚎哭慘叫,地獄之景,或饑荒、疫癌、上吊者之林、大火焚燒街屋。觀音原是阿彌陀佛左脇隨侍之菩薩,其實阿彌陀佛正是接引西方極樂世界的死亡究極,佛教想將死亡換喻成一種永恆、時間取消狀態的「死亡之謎」。而觀音其實是一旁的「死亡筆記本」,祂歷歷目睹人類這卑微的小生物,各種死亡狀態的悲慘、痛苦、哀嚎、恐懼,而心生不忍,發願暫離那「死亡巨輪身旁隨侍者」的類似秘書或文書的職位,進入時間、所謂聞聲救苦。
雕刻師說,所以觀音,絕不是一種靜態的,美之被觀賞物,一件藝術品,一件美女雕塑。想抓住祂的形貌,實則是在觀測一條,非常恐怖的,這片大地曾經的苦難之河流。但沒有人能在自己那寂靜只有自己的苦難時刻,還(互聯網)串結到上億種「所有」人類苦難的河流全景,於是觀音又有「變化」,有「方便」法門,有千手千眼變形變幻之神通。祂只為你,只為你那哀切、無告、顫慄、心如被毒汁侵透、顛倒恐怖,無法承受的崩解時刻,你喊祂(或她),祂就只為你出現。那個出現是什麼意思?那麼美那麼美的臉,那發光的神秘微笑,即使尖刀斧鉞正在刨你的肚腸,那幻美絕倫的臉輕聲對你說:「不要怕,很快就過去了。」是這樣嗎?你將沙土吞進枯瘦如死雞的喉嚨,嘔出膽汁,眼前大批蒼蠅覆蓋在你親人的屍體上,可怕的烈日在天頂焚燒,塵土吹拂,在你眼下顴骨處結成之前流淚的兩道垂痕。那曼妙的腰身,纖細的手指,美目盼兮,蘭香之櫻唇,對你說:「這都是夢幻。」是這樣的嗎?
你讀到這裏,可能會有一種印象:這位天才雕刻師是一位愛發表演說,愛講些高大上哲理的唐三藏!不,這些都只是我腦中的自言自語,那幾天我又去那「末日之街」般的西門町蟻穴巷弄的破爛小旅館,找了他幾次,有次發覺他盯着那狹小空間裏的電視流淚,畫面正播放着那次地震,花蓮倒塌的雲翠大樓內部,救難人員在一像科幻電影中,太空艙內部的歪斜房間,違反人體與重力的視覺慣性,用電鋸鋸開一格一格鐵窗,腿朝上一百二十度飛踢踹開一扇門,這之間要擋住因不斷餘震,那斜面改變角度而滑壓過來的沙發或櫥櫃,可能的僥存者或已發臭的死者,正被壓在那擠扁成一團的水泥牆磚、金屬樑構、木材、玻璃、壓克力,各種扭曲纏絞的皺褶裏。我突然有所感悟:觀音,拿楊柳枝灑着淨瓶乾露,用纖纖玉指救渡眾生苦厄,其實和那些深入崩塌毀滅之樓的搜救隊一樣,必須動用鋼鋸、鋼剪、電焊槍、生命探測儀、搜救犬、防爆裝、千斤頂、氧氣罩、簡單的截肢或包紮用具……祂必須層層拆解、那扭纏擠壓,不成原形的苦難的場景,以及被壓扁在裏頭的人形。而雕刻師要從一塊佈滿裂紋、沙粒、筋網的壽山石,剔刻出那可能支頷、可能蹺起赤足、粉腮含情的女神,某部分是這個剝解、拆除動作的夢遊般模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