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可能比較感興趣的是旗袍店,尤其是這依傍着諾大空軍營區的旗袍店。當然有點,想像力難以搭橋建棧,因為全是被軍規和制服禁錮的男性的身體啊。你曾聽過,一個小城裏,擁有最多故事之人,就是老裁縫和老棺材店老闆,因為前者量過每一個女人身體的尺寸,後者知道每一個死者的秘密。
但軍營,怎麼有旗袍店的生意呢?果然那老裁縫說的平淡無趣:他嘟嘟噥噥說着以前的旗袍和後來旗袍的差異,就是那些眷村的老太太,外省老奶奶來做的旗袍,比較寬鬆,直筒而下;但後來受到延平北路、圓環、內江街,那些舞廳小姐帶起潮流,開始旗袍變時髦,剪裁變得貼身,下半身變窄,喔那就很好看,布料也用得豔麗,浪滾排花,白蛇逶迤,金鳳高飛。
很奇妙的是這空總福利站的頂樓曾經開了一間卡拉OK店,當年他們在一樓入口處裝了台監視攝影頭,就是為了提防長官進來巡查。我們如今可在夜晚侵入這棟廢樓鬼屋,用手電筒光束搖晃找尋那曾經飛官弟兄和歌女們歡唱的這個「不在場」空間。事實上很像CSI探員在兇殺案現場找尋蛛絲馬迹,其中有一個小房間,裏頭環牆是五、六張玻璃鏡面梳妝台,據說就是當年歌女上台前在此化妝描唇,換上閃閃華麗禮服,但此刻只覺這房間不可思議的小房間直像馬戲團藏摺疊軟骨功侏儒的木箱。
這個空間留下許多羅曼史,但那又是什麼羅曼史?不過就是空軍軍營裏正常精蟲灌腦的小牛犢,遇上了身世可憐穿着蕾絲蕾紗、貼着小電腰峰臀曲線的綴亮片風流旗袍,那些煙視媚行,其實內心都像削鉛筆機螺旋轉刀割出傷口的下港女孩,原住民大眼妹,那麼苦悶,並非總是遨遊天際,萬里長空,像這座島的隱喻:時不時會被抓、燠熱窄仄、貧乏,其實就在大軍營裏穿着橘色運動服跑步整齊答數喊口令,那個若要講故事,只有墜機、殉職的超現實故事的隔壁,其實是這一個小小隔間,「偷藏起來,汗涔涔、淫詞浪語,他們離開後即四面八方佈滿壁癌、破爛鏡片像皮膚癬污黑的水銀斑」這個年輕男孩腦褶葉裏的哀愁語負棄。
女孩們每一個都拿掉過四五個未來飛官的孩子。但其實她們,她們都純情的讓你想哭。現在軍營裏的阿兵哥恐怕都在交誼室裏上網打怪吧,或用手機看抖音裏那些每個都美得像狐狸的小姊姊,飛行傘的自拍者用手碰費力飛在他鼻子前幾公分處的大雁,或是骨牌推倒華麗之瞬、或是小胖子當街跳機器人舞,可以把頭顱和肩、胸、臂膀如同機械分離那樣的怪異技藝……,這已經是佛經裏說那個金銀琉璃玻璃樓閣、花香如醉的死後世界了吧?
老裁縫還想說起眷村老奶奶,沒人想聽啦。其實當年她們的男人,就是一架架不同機裏,從空中變成火球摔下的飛官們啊,你若是看當年的老照片,這些「空軍寡婦」們,年輕時可是水靈靚麗,不輸現在的周子瑜石原里美尹恩惠喔。但老旗袍如山谷裏的百合,只能靜靜在無人知曉的時光裏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