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老興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藝術家狂熱,佔用我小宿舍書桌,僅用一種硬卡紙,和一把剪刀,神乎其技的剪出一小塊一小塊不規則的零件,最後組裝成一台便當盒大小的火車頭模型,那是當時叫心公園裏陳放的、台灣第一部蒸氣機車「騰雲號」,老興給他噴上一層黑漆,然後各處再細噴其他顏色,每個細部似乎骨骼畢現,像從月夜深海游出的遠古神獸,鰓部胸脇下的根鬚狀外氣管,那像老紳士禮貌的噴氣煙囪,以及滑稽可愛的大圓輪,你不得不讚佩老興將一巨大怪物,為縮成長鐘模型的奇妙記憶,我小心翼翼把他那心血結晶捧着,感覺着那圓管身軀與方形大屁股的不協調,那支架嶙峋遍佈但整體一種圓鈍之感,以及手中明明感受它那麼輕,但視覺引動大腦判讀之印象,卻似乎這黑幽神秘的蒸汽火車頭模型,像可以把宇宙全部光源皆吸進去的黑洞。
日後我逐漸爬梳(花了三十年),才恍然領悟,我、老興,這種所謂「矮騾子」的外省二代,或當時我驚嘆捧在手中的騰雲號蒸汽火車頭,其實都是承受,解消這一百年,兩百年,再往上推,四百年,超出我們能全覽的暴力。我們可能會用身體或靈魂的一些支架、結構、細節,如吹奏樂器那般,回應這看不見的暴力浪潮,但終會被那超出個人意志巨大萬倍的力量衝垮、散架。但這都是我人生後來才能理解的。
兩年後吧,老興考上成大材料研究所,到台南去唸書了。我在那青春耍廢時光的哥們,約莫那一、兩年都散了,分道揚鑣,各自進入三十歲之前最後的那三、四年。我追到後來的妻子(那是我真實有親密肉體意義的初戀),這之間的經歷一言難盡。中間我下台南兩次吧,老興在那些成大宅男的出租宿舍,成了老大哥的角色,他們跟着他騎摩托車在台南街巷穿梭,向信徒相信他所品評好吃的小店、攤販、哪家哪個就市場裏的米糕、魷魚羹、肉圓、粽子、水果冰、炒鱔魚、烤麻雀,「可以吃」,然後他們去KTV狂歌縱飲。老興唱張學友的《吻別》,讓我驚訝那專業玩弄的嗓音後頭的人情之透,那不是我原先認識的老興啊。
有一次老興帶我到成大校園,他們研究所的工廠,那好像是一個超強電氣爐,老興說他們教授和這個團隊是專研陶瓷燒製,和我耍白癡以為的「啊,是燒像建盞那樣的瓷器嗎」不同,他們的玻璃陶瓷可以逼近0的熱膨脹係數,可以耐1000℃高溫,日後可以做太空梭的外殼、飛彈鼻錐,或手機裏的散熱風扇,簡單一點就是人工骨骼,或所謂陶瓷刀……,當然我一個搞文學的,完全聽不懂他說的那些塗料、膠體、自組裝、熱力學、分子晶體、複合材料,他送我一把小指大小的,潔白的「倚天劍」,是他自己在爐中燒出的。「你別小看它,若是燒出真劍大小,一千年前,武林各門派為了爭奪它,可是會弄得腥風血雨,血流成河的啊。」
又過了兩年吧?老興跑去大陸,先是去他爸河南老家,住在他親叔叔家半年,之後他去了東莞,在一家幫NIKE球鞋代工,旗下有兩千女工的台商製鞋工廠當副廠長。關於老興在河南老家那半年的遊歷,對我而言,始終向夏卡爾的畫,充滿超現實風格。他似乎是住在一片田野之中。有事我們一道在另一朋友家看周星馳《功夫》的光盤,老興對我說:「大陸式真的有斧頭幫」。
好像是他在河南的那段時光,某一次甚至是好幾次,搭乘火車(我沒去過河南,所以想像的從行駛中的車窗向外望,是一片灰綠的一馬平川田原,讓人唇乾舌燥,或從枯乾的和金色麥葉陣中,孤獨灰翅飛起的,像螺旋槳飛機有個笨重腹肚的鴻雁),有四五個農民惹到七、八個黑社會的,那其中一個黑社會啊,打個呼哨,整車廂座位站起來的,全是和他們同一衣著打扮的,把那幾個農民圍堵在他們座位上。整車廂唯一不相干的人,就是做最後一排的他和他大侄兒(是個氣定神閑的老人)。老興說哇靠,那真是斧頭幫,每人手上不知何時從揹袋中掏出,都握着一柄小斧頭,那幾個農民的臉,像是中國水墨山水畫中的漁樵人物,淡眉、丹鳳眼、鬍子稀疏,沒有任何表情。他們不知在談判些什麼,但等火車在某一小站停靠,其中一個農民下車,車也不知怎麼的停了快十分鐘,然後老興看到一幅不可思議的畫面,車廂上整個全是像那幾個農民複製人的,至少大幾百人上千人,把這節車廂旁的月台全擠滿了。「你斧頭幫這一節車廂全是你的人,我呢,整列火車全是我這邊的人。」老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