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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鬼屋

21.11.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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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那一陣子造成轟動、後來又鬧出軒然大波的那款「鬼屋」電玩。

其實人們弄錯了,其實恐怖的並非「觀音」式的,一種進入鬼屋,透過微弱手電筒光束,在包圍落單觀察者水邊的闇黑中、薄薄一片光餅,將牆上(皆已是死物)的照片中人笑靨如花、小孩畫了生日蛋糕的蠟筆畫及許願童語、半世紀某年某月某日印刷體信而有徵的社會版新聞、粗陋工業年代的醜陋塑膠洋娃娃、或是造成尖叫效果的黃紙符咒、踩在那貧窮年代的塑膠藍白棋格地板上的腳步聲─這個業餘偵探自己的腳步聲……這一切,被禁錮在半世紀如同鋁皮生鏽的過期罐頭的,秘密。不為人知的這個小家庭裏,坐困愁城的那個父親,如何在妻子離開他們之後,那愈形破敗、陰沈、脫離社會的孤立怨念之中,弄死了那個小孩美心。浴缸裏肢解的血池、血迹?刷在磁磚上,發燒的小女孩的囈語、關禁,而這動機只因為迷信,相信同棟公寓的一個神棍,邪教,莫名其妙的「慈孤觀音」,其實你若是到布達拉宮或塔爾寺,神龕上那酥油燈昏暗搖閃、哈札布幔垂掛的那些怒目金剛,千手千眼執各式法器的密宗神偶,那恐怖怪異感更甚萬倍。一個埋藏多年的家庭兇殺案?這個父親,做為那個年代的倒楣鬼,惶惶惑惑、缺乏家族人際或社會資源,多疑易怒,手忙腳亂因迷信貽誤了送醫,以民俗療法弄死了自己的女兒。這個「禁錮的時光罐頭」,打開後更多的是悔恨和自責吧?比起那些美式殺人魔、日式女鬼、鬼娃恰吉,說實話,這個「鬼屋之境」,其實很弱啊。

有更變態的。

有更邪惡的。

有更失去人類餘光該有的形狀和尊嚴、讓觀景窗的我們,目瞪口呆、尾椎發冷的。

但這小小屋子裏,不同房間的移動,那像用蒲扇用力搧着木炭上小小的火星紅光,「快啊,把恐怖的感覺燒着起來啊。」那個機制是什麼?

有人說是讓人想起白色恐怖,「戒嚴時期庶民日常生活的空間回憶」。

其實,所有的「時間之屋」,都是活生生的時光被燃燒、耗盡能量之後的「熵」。也就是說如果曾有一照亮全部夜之山嶺、造成夜空燦爛流星雨印象,或是全黑空寂中一道孤自的強光束,一個能朝向浩瀚宇宙,遙遠未知天體的「眨眼」,那個光之烈曝別然在反向空間,存在着一個,超支、燒焦、撈渣、不斷累聚之暗影,那樣的「熵」,被抽空了的剩餘。

似乎,似乎,這些大量人體被鐵甲包圍,以馬匹加速撞擊,各式炮火爆炸,旋轉、彈飛、碎裂、迸灑出灰白色或豔紅色的血花,各種聲音的絞扭完整或殘缺的人體墜地,數量之大,全因崇禎那張被放大、打光,多疑剛愎、薄嘴辱細眉毛的臉。他一定要把手伸進自己的嘴,順着那絲滑黏液的喉嚨向下伸,硬往下伸進自己的腔體裏,攥握一下那多疑的手指關節把那些心、肝、膽、肺、胃腸,一一扯斷,不這樣不解被騙之恨。

所以「明朝」星球的「釉上彩」世界,難免有一種遊樂園式的荒誕怪趣:鮮衣怒冠、金鎧銀甲、配置各種火炮(三眼銃。鳥銃。斑鳩銃。虎威炮。佛朗機炮。將軍炮、鐵宣風炮、鐵蒺藜、九龍盤槍、神箭、火箭盤槍),華麗陣式的煙花劇場、海盜船、過山軍、旋轉木馬,但那些將軍和士兵傀偶,最後都是一臉倒楣的散架,噴出機油、或整軍團(機械操縱的)翻覆下深谷遊客哈哈大笑,而且都知道,這些「明軍」,從故事的一開始,他們就是以死的亡靈。他們用最華麗的陣仗,演出最滑稽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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