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頭突然像有一片削得極薄的金屬片，近乎沒有厚度，但進入那坨像豬大腸擠在一起的大腦啦，海馬迴啦，像光刃那樣切過去，一閃即逝。一種非常短暫、像千分之一秒那麼短暫的疼痛。「噯唷，」我想發出疼痛的哀呼，立即疑惑那個銳感的金屬切割感，只是幻覺。
可能是某種我和坐在對面的小陸，我們已進入其中，但渾然不覺時間怪圈，我們一直待在一個「時間擱淺」的世界，像故障的手錶之秒針，一直在同一格數字刻度，顫抖着、無法進到下一格刻度。我們一直活在那其中，時間被壓得極扁極薄。
就是在地球上的河馬，全數滅絕的那一天。
今夕是何夕。「現在是哪一天？」
但那一瞬一靈光（或說一瞬疑惑？）只在我內部，像無月光無星光之夜的沼澤，全然黑暗中，有一條魚豁啦帆跳出水面的聲響。外殼的這個我，非常興奮的對小陸說：
「他媽的！我們要發了！你知道梗在哪？就在你這小馬子身上！」
我對小陸解釋福州壽山石雕刻師父遇到的困境。我簡要跳過了清代的「神之雕藝」、「魔之雕藝」的楊玉璇、周尚均；跨入民國的東門派、西門派，以及我若打開話匣子會如癡如醉講上一小時的林清卿，那將宇宙縮影至極薄一層的薄意雕，那不可能的，所有蘆雁、梅樹、竹枝、湖光水影、山石、遠山近樹、高士、漁翁、樵夫……全浮在薄薄一層油膩溫潤田石的表面折光。但這時在壽山石雕的題材，已出現了無法將「畫面中的古代翻轉成真實的現代」的隱憂：仙佛、羅漢、觀音、右獸鈕、仕女、花鳥、羲之愛鵝、踏雪尋梅、劉海戲金蟾、八仙過海、達摩渡江、太平有象、馬上封猴……；薄意雕的山水畫面，也跑不出那些中國化的山岫皺石、高士彈琴或聽泉的小小人影。我快轉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老一輩的技藝中斷了很一段時光，以及共和國特色的「人民藝術」、壽山石雕出現了「紅中國」題材：毛主席與非洲友人、小孩兒餵鴨、穿著毛裝兩眼朝向遠方振臂握拳的青年男女、延安精神、飛奪瀘定橋、推腳踏車的革命幹部……；文革結束，福州雕刻總廠時期，這些鬼斧神工、且其實曾習藝於舊時代老雕藝師的倖存者，進入一個壽山石雕大師井噴的時期：周寶庭、郭功森、林元康、馮久和、林亨雲、林發述、葉子賢、郭懋介……（天啊，他們每一位的傳奇故事，我都可以說上一小時啊）；慢慢又因台灣人瘋壽山石收藏，找了當時年輕的福州雕刻師來台，按台北故宮藏清宮鈕印之右獸風格摹習，出現了後來蔚為宗師的潘驚石、姚仲達這些又上接清宮傳統的硬底子藝師；以及天才林飛（和他的父親林亨雲只雕白熊不同，他的雕刻形象以讓人神魂顛倒的裸女、中西古今，以醉芙蓉、水洞桃花、荔枝這些豔絕之石材，成為壽山石雕獨自的一座高峰，……總之，進入九〇年代中國改革開放，2000年後壽山石雕價值以十倍計飛漲，雕工技藝如百花齊放、春筍爆長，這其中還出現曹麗娟特有女性細膩刀觸的爛漫少女、逃學小孩、苗族女、黑人辮子少女這些讓人目光一新的題材；也有像陳文斌「孔雀東南飛」、「在天願作比翼鳥」這種懺情熾烈不輸西方雕塑作品的絕美之作；或像陳定祥「求偶雞」之鏤空雞籠這種炫耀刀技、不可思議難度的鬼才；也有學院派試圖向西方雕塑肌肉、解剖、立體構圖突圍趨近的實驗者（以我有限見聞：譬如瓷白芙蓉雕紙摺飛機；或始終跨不過林飛之深淵般功力，天才光輝，但亦展開一條小徑，與類似川端康成對少女胴體耽美，魔幻之境的裸女雕極品；或是與清工右獸鈕雕脫離的現代馬之凝視；陳禮忠寫實主義之老鷹、殘荷；或如劉北山擅雕繁簇撥開之特寫牡丹、菊花、玫瑰；或有只雕蟹者、只雕宋人者、只雕觀音者……），但是，漫漶福州壽山石雕市場，這十幾年來，姑不說醜工庸工充斥，即使頂級收藏家口碑中的這些大師們，還是讓人感覺到一種，題材邊界的有線、侷促……
「你的意思是……」小陸的眼睛發亮。
「河馬。」我說：「你的小馬子是我們的財神爺。你聽我說，現在壽山石的礦藏已枯竭，這兩年又受到老撾石的衝擊，價格跌到谷底。消息很混亂：有人說老撾石的礦山，放眼幾十里，各個山脈全是露天裸礦，可能開採幾代都開採不完；但也有人說其實頂級老撾石比想像中稀少。不管這些，以你的能耐，我們真的可以成立一個品牌，趁現在相對低點，大批進老撾石優質料，想辦法找到福州年輕但才華技藝一流的雕刻師（這定不難），然後，全面展開這個品牌的壽山石雕：只雕河馬。如你小馬子對河馬的癡迷，各式各樣的河馬，動靜坐臥、吃喝拉撒的河馬、三英戰呂布但他們騎的都是河馬、坐在地鐵座椅上打盹的河馬、十八羅漢但他們的頭全改成河馬、河馬童子河馬觀音、莊周夢河馬亦或河馬夢莊周、高山崇嶺中彈琴觀瀑的河馬高士、正在滑手機的河馬、愛斯基摩服裝河馬、獨眼龍海盜河馬、川普河馬、金小胖河馬、普丁河馬、格瓦拉切河馬、麥可傑克遜河馬、約翰藍儂河馬、吹薩克斯風河馬、花式滑冰的河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