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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癖者

16.05.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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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這整地下室的「癖者」們,莫不都是從小櫻桃和她藉腦中放出來的紙摺之白鳥吧?意念在空中翻滾變成之貓,跳上牆去。「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有書畫癖,有蹴鞠癖,有鼓鈸癖,有鬼戲癖,有梨園癖。」

我年輕時,應該就是以其中一個「癖者」身份,被小櫻桃他們收集吧?說來她們是創時代風氣之先者,這些故事為什麼好?為什麼讓人心醉神迷?乃在於說故事們,無一不是以自己的歪斜故障為交換,故事不斷在變形。〈明朝〉,在一個小圈子裏,「癖者」本身成為最昂貴的藝術品,像那些養在極小盆土中,其實是侏儒的迎客松,但在微觀尺寸裏,仍枝幹蒼勁,屈頸下腰到盆子的水平面之下,但張開青翠松針,如那些面孔猙獰、駭異的泥塑羅漢、鍾馗,那些畫裏說不出彆扭的乾墨山石,那些美不可言的蟋蟀罐,女孩被規訓馴養得擅長各種奇幻性交特技,會唱戲的高難度發音、發明出怪異造型的古獸與菩薩,扭摺空間時間、虛構出我們這星球並不曾存在的「祖先」、「物種原始」、「創世紀」……越乖異、扭曲到人無從以正常物理學尺規理解之「癖者」,越能掌握自由的權力。但因投其所好,想像(當時的)小櫻桃一家口味而「癖自己」者,一旦他們變心,不再感興趣,或失去收集之未來價值,被始亂終棄了,那就會變成極悲慘的,無法回到正常世界的「死癖」。覺得自己終又不可愛,必然不夠癖,也許一時在正常人世,有人愛之,追求之,這「死癖」也像浸泡於涼水中的鬼魂,悲愴的跑開。「有一天你一定會發現我的真面目是不可愛的。」「我不可能得到愛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是個怪物。」

這是我後來發現,不同的,對小櫻桃這一家人恨之入骨的人們(像「匿名戒酒協會」、「童年曾被性侵互助團體」、「親人曾經意外災難死去之互助團體」、「更生人互助團體」那樣圍成一圈,每周的聚會:「曾被櫻桃之家遺棄,傷害、羞辱、八卦的死癖者協會」),其實非理性的只像是獨自對着星空大喊:「憑什麼」?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登登登登。重複的旋律。「憑什麼是妳創造意義、善惡、美醜?然後那麼自信的羞辱我?」「明明是將那最極致的話語,嫻熟如大鍵琴,如建造一座鐘塔全部的迴旋梯,那樣虛偽的語言的頂級演奏者,卻開始造神?」立神壇?整家人都立神主牌,然後宣告天下:無癖者不可交?」造成死癖們瘋狂痛苦,抓臉而出血,漫野狂奔,然後交相傳說:不要靠近她們那幢房子。而小櫻桃一家,又扮演出「受難之家」的形態。作著〈明朝〉以「癖者」為最昂貴藝術品的賭注。

但「癖者」,倖存者的故事,是如何迴旋,以蜂鳥的極小精準水平垂直移動飛行,故事割開故事,故事又修復故事,故事如水坑之晶瑩剔透之石,以尖鈎雕刀鑽刻它,或如玩小松樹盆栽者,以動輒七十、八十年時間,由它長成瀑布的形貌、雲的形貌、星球的形貌、銀河的形貌。故事可以讓枯槁死去的故事,再開出水銀之液態,往另一個次源流向,故事可以如菊之萬瓣,如珊瑚、如透明魚苗,包圍住那它們又不理解的青銅石器,包圍之,細細吮咬之。故事可以碎裂成最小的沙粒,由我們星球自轉的旋風,吹飛到各地,但有壘疊成各種巨靈、巨獸、前代祖先機器人、大型船舶的形貌。我想要對那整間地下室的癖者們,說說我的傷心故事,我成為「癖者」曾受到的創傷和打擊,但我發覺我的故事全如沙粒,如水球,打碎藏在它們那樣迴旋、濤浪、雪崩、太空小行星帶,一個接一個如閃電交織的故事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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