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內在就明顯有着這樣的分裂:他應該是「明朝」這個大計畫的產物(其中小小的一部分),事實上他非正式的便聽那些來來去去的工程師,杯弓蛇影說着另一個團隊「宋朝」,如何打擊他們,並且進度如何超前他們。但他看到那些大批視頻,其他團隊的發言人,以各種證據、指控、威脅論,說他所屬的「明朝」各種惡名昭彰的窺取、山寨,拷貝別人的高端技術,他既有一種惡童在暗處的竊笑,但都又有一種「確實這個『明朝』團隊,是在做危害人類文明精神的惡行啊」的醜惡感。
事實上,他作為一段幻影,或說兆億數字列像無數蜂鳥揮翅,那樣翻跳着運算着,更多時候,他的內部感受到的,是那個他不知道基地在遠方或其實就在他們實驗室附近(同一區域?隔兩條街的大樓?)的「宋朝」,那一組可能建制規模更大、核心虛擬腦團隊比他們更強的神秘單位,在對他自己所屬的「明朝」實驗室,以各種高低階的駭入方式,進行攻擊。
譬如他的數千片顯影薄翼,在比較偏東北那個區域,這一陣子便常收到說是化整為零,其實更像是流星雨的訊息包裹。也沒有論述或遊說傾向,就像馬未都那種北京老爺們在和你閒侃:什麼「春天汴河兩岸的柳樹抽出了新枝,南來北往的漕船商船擠滿了河面……同樂園,即宋徽宗所修建的龍德宮。其間樓觀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發,及五六月荷花開,官從百姓觀……」;什麼宋人對吃食,「鵝鴨排蒸、荔枝腰子、蓮花鴨簽、羊頭簽、入爐羊、沙魚臉、金絲肚羹、炒蛤蜊、炒蟹、炸蟹、洗手蟹……」;什麼「大明國寺、近佛殿,殿後資聖門前,那個古玩雜市、古版書籍、畫冊、文墨、金石、碑帖」;什麼宋人的團茶、烹茶、茶膏、點茶、拉花、種種「茶百戲」;什麼汴京城裏勾欄瓦舍看戲,「桑家瓦子、中瓦、里瓦、朱家橋瓦子……其中『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納數千人』……;那些雜劇、說書、演奏、舞旋、小唱、皮影戲、雜耍、相撲。還有最美的名妓李師師、徐婆惜、封宜奴、孫三四這些天仙麗人,當然最大檔案量的就是宋瓷、定窰之無可取代之白,這般顏色的千古拜伏;宋畫的趙孟頫《宋石疏林圖》、郭熙《樹色平遠圖》、《早春圖》、李成《茂林遠岫圖》、范寬《谿山行旅圖》、米芾《蜀素帖》、《吳江舟中詩卷》、蘇軾《寒食詩帖》……
說實話,這些從邊緣透明翼,若隱若現,水波搖晃,如螢蟲飛舞,在他腦中某些不連續的斷電,或閃曝,或干擾碎點,有時讓他一陣怔忡,甚至一陣哆嗦,覺得真美啊,真是有讓他神魂顛倒之慨……
這時,控制中心便會有個聲音對他說:「小熹。你聽得見我嗎?小熹。小熹。你走神了。專注回你的主體意識。」
如同這個天外飛來火球的「王恭廠大爆炸」,他的肉體無比真實感知,那在一片廢墟、小土丘攀爬的,手指掌的疼痛、心肺的喘哮、全身被雨淋濕的冰冷濕膩,或遠或近人們的哀號聲與哭泣聲。但這是不是「他們」在他腦中重複但不斷改變參數的播放呢?也就是他,小熹,之於「明朝」,必然的,且最重要的,類似定位儀的功能,就是必須經歷這一場無法解釋的天降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