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攀爬這些倒塌的大樓,陷落成深谷的道路和濁黃的地底湧出之湍溪,漫天火光、黑雲,想要尋回去,等着他的妻兒,喔,不,他沒有兒子,這裏產生了記憶檔不相容的亂碼,他只有一個憂鬱症的弟弟,叫作崇禎,他讀過他們灌給那個「小思」的男孩的故事,但那一切和他無關了。他只須記得,他和這個弟弟,有個倒楣的爸爸,叫「小光」。他爸爸一生非常不幸,不知什麼原因,極不受他祖父「小神」的喜愛,在系統內部想要抽換掉「小光」的延續星球時間流動之程式,但如同那位小說家說的:「即使上帝也無能讓發生過的事沒發生,因為那後頭有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個關係龐大而隱密,牽一而髮而動全身,你不可能取消第一個發生在遙遠過去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不取消現在。」「小神」的任性和謎一般的,固執要將「小光」這截記憶檔取消的意志(如果成真,那將也沒有他小熹和弟弟小思),造成整個「明朝」星球運轉的癱瘓。這實驗室那些智商全在180以上,且全有亞斯伯格症的天才工程師們,怎麼修改運算框架、介面、甚至外加迴路,也無法解決的「文明之塌陷」。「小光」,他可憐的父親,好不容易捱到他祖父「小神」終於核衰竭,一個空轉了數十年但奇怪仍能自主呼吸、循環的怪異體系,黯滅結束之後,被放置上星球中樞最核心的那小格「芯片之戒台」,不到三十天,即崩殂於迷霧森林、鬼屋傳奇般的「紅丸案」。那是帶着羞辱、猥褻、或許其實豔異、激爽的孤獨三十天,就是那個遠先一直想弄死他的,數十年死敵的阿嬤鄭貴妃,獻給這個不成材小光阿爸四個美女──但到底是怎樣姿色,美到怎樣境界的妖女、胴體、芬芳,可以讓這個已佔據「明朝」控制中樞之尖芯的阿爸,傾國傾城,顛倒迷亂,乃至精盡人亡──非常慘的在系統崩潰、漏電、輻射銜接嘴歪斜的狀態,還被植入一顆「必死病毒程式」。
才開啟了他小熹,還沒作好準備的紀元。
他想到他那哀傷等着他從這些瓦礫土丘,徒手攀爬回去的妻(已經沒有孩子了,孩子被突然想起什麼的工程師們給刪除了),那是多艱難、混亂的時局,他的祖母、祖父、老爸,香祭隔不到一、兩個月,全隔屁了,孤兒寡母,亂成一團。
小熹可能不知道,整個明朝星球,在進入到他的這一章時,如萬年前設定,許多原本在深眠狀態的光纖觸鬚全部「醒來」,交織覆蓋投入此生之前大數百倍的運算,當然那如高原礦野上萬隻犛牛低頭啃食草莖的,微小但合音終成巨大的「沙沙沙沙」運算聲,是在像鑿一條極深、黑不見光的海底隧道:魏忠賢。之前AI智慧花極大學習模型,虛幻光影中某種明朝人的文明流動、靈妙,文人心靈脫離那道德權力運轉結構,一種逸樂和「玩」的天賦,都在此人身上意外聚匯:他善騎馬、精射箭、好賭博、貪酒愛嫖,完全不識字,卻可以在市井流氓堆中玩弄語言、偷拐搶騙。後未抵賭債,不惜取刀自宮、進宮當太監,這麼知情識趣,風塵中打過滾的男子(據說他的陽具並沒真切掉),自然在後宮如魚得水,搞得那些宮女、甚至小皇帝的乳母,全顫顫歡喜,為他爭風吃醋。但這麼個玩咖,如果放進另一個人類文明遠距投射大脫逃計畫的運算檔,譬如「莎士比亞」那支團隊好了,充其量就是個弗斯塔弗那樣的小丑,國王的歡樂寵物,說些佯瘋滑稽的諷諭故事,國王一個不悅就像隻螞蟻被踩死的弄臣、倡優、侏儒,但我們的「明朝」計畫,卻耗去極大運算檔,去建立魏忠賢這個黑洞。為何那些在《陶庵夢憶》中讓人目光迷離、悵惘羨慕的「玩」,淫娃美婦的掩嘴媚笑、風流體態、言語對話的調戲挑逗,奇技淫巧弄得光燄花火燦爛、在馬匹身上竄上竄下,用腳像蝴蝶舞不那樣盤球,或各種雅緻的酒令與葷笑話,可以把三個蓋杯在桌上來回交換,讓女人盯着掀開的所有六顆骰子堆站成一立柱,且全部在六點,而且是她們意想不到的那隻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