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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惡這樣附身啦

23.01.2020
網絡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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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故事還有個尾巴。

那晚我回家(永和那個日式老房子)後,我父母在客廳看電視,他們奇怪的問我,你的臉怎麼腫成這樣?我說我下公車時跌了個狗吃屎,沒事,我自己進去擦擦碘酒。說來他們也有點心不在焉,也許正被《包青天》的劇情高潮懸着。

我洗了澡,對浴室掛鏡作了幾個兇惡的表情,出來亂把臉上、眼窩、嘴唇的傷口,擦了一種我們那年代叫「面速力達母」的家庭備用油膏。把我母親留在菩薩香案下,小桌上的飯菜吃了,我姊對我說:「你的電話,一個怪怪的口音。」

我拿起電話,是蔡,一開始我真也沒聽出是他。他從沒打過電話給我,而他的台語口音太重了,而且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家中只有那個電話,放在永和老屋過道我父親兩排大書櫃之間,那書櫃後面,隔成我姊的牀和一張小書桌,另一架書櫃後則隔成我媽睡覺的牀。事實上這像在鐘乳岩洞中的居家空間,沒有隱私可言。它是一種外省的,父親是嚴厲正直中文老師的空間場。我的大腦內部切換,自然連不上。其實一、兩小時前,共同參與一場巷弄裏鬥毆的迌仔同伴。

「是我啦。蔡。」「噢,喔。」(我聽出來了。)「我跟你說,我替你討回來了(他用北港腔台語說),我去建中找了阿猴那些宿舍的兄弟,我們回去堵那個江明,把他拖到巷子裏,狠狠死揍。」

「什麼?」

他又跟我解釋了一遍,他和我倆分手後,一口氣嚥不下,恰好那邊離南海路很近。他去阿猴和那票建中的(非常壞)一羣租的宿舍。阿猴不在,但阿欽啊,有四個正在打麻將的,跟他一起繞回去,他們先去工地,每人找一根那上面還有釘子的,很粗的木樑,在那補習班樓下等,沒想到江明那傢伙,他找來的幫手尋不到我們,就散去了,他竟然還大咧咧上去補化學,下課後混在那些北一女中山景美建中附中成功的人羣一道下樓,就被蔡和阿猴的那票好朋友,押去之前我們三個被他們十來個圍住的,巷弄迷宮的最深處。昆德拉說,「只發生過一次的事,就跟沒發生過一樣。」當第二次發生,如此似曾相識,像重播,像諷刺喜劇,和那天下午發生那場「捉放曹」完全主客顛倒。蔡說,我們當然沒在客氣的,往死裏打,這顆江明嘿,真的被打得很慘。我看他應該是殘廢了。

他說:「他應該不能生了。」

我拘謹的說,謝謝他。他似乎還在才去完美復仇的酣暢快意情緒,你可以想像他小小的個子,在公用電話那頭,抽着菸,這是他第一次打電話到我家。他說,噢,你是不是在家裏說話不方便?總之,跟你說一聲,我替你討回來了。就掛了電話。

在我十六、七歲時,那幾年我去鬼混、「學壞」、抽菸、打架、被教官叫去訓導處、我母親屈辱的被叫去學校、我父親和我斷絕父子關係,我都如同在深海中夢遊,沒有辦法也不感興趣「回到那個正常人世界的軌道」,但只有在那一晚,掛了蔡的電話,所謂的「罪」、「惡」、「我終於不是好人了」,對那個削瘦的江明的愧疚感,全景將我包圍。我不可能讓我父母、兄姊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我也沒認識哪個人可以討論、告解、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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