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我自然是震怒異常,我腦中極細節的比對,我和那位「某某」(他是當時極大咖的一位小說家)的那本「XXXX」,有什麼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屁關係啊?但很多年後回想,那麼的好像要採樣、找尋鑑證,想像有一個類似法庭的審判機關,進行真正「有沒有抄襲」的辯證,都是非常浪費心智的傻B行徑。當時並沒有如今這種網路之水渠密佈到所有人的世界,若是今天,只要貼一篇文到臉書:「某某說我這本小說抄襲他的『XXXX』。」我想網民間自然會炸開,各種切面的比對、評判。但那時很像暗巷迷宮,這種嚴重的指控,在文學圈極核心的小圈子間耳語,打電話給我的長輩,或是善意,覺得我不該被蒙在鼓裏。但他並不是跳出來公開斥責某某這樣的亂栽贓行為,或是就公正的將兩本書比對,判定某某所指控之「抄襲」,有幾分成立?不,他是以一種類似告密者的貓爪輕輕踩過,無聲無息的方式,偷偷告訴我。我以一個創作者的尊嚴,自然和某某勢不兩立,但這位打電話給我的長輩,和他的妻子,卻和那位某某,仍保持着文學界美好的情誼。甚至在不久之後,他們安排了一次飯局,讓我和某某,「盡在不言中」,從頭到尾沒提,沒爭辯、質問:「我是哪一段,哪個結構,哪裏,抄襲了您的『XXXX』。」某某變成調皮男孩的模樣,和我打打鬧鬧,這件事只是大哥他一時想多了,好了沒事了,也有可能只是他們兩造的山頭之爭,我只是個小棋子。
但這樣的事之後不斷發生,可以說,我生命記憶中,每出一本長篇,就會有一次不同模式的,靜默在我自己內在的,密室裏的震爆、率然臨之的罪名,讓我驚駭莫名,欲辯忘言──事實上,我學習寫小說之初,完全沒有學習,如何在小說之外,小說寫完拋擲出去之後,替自己的作品、人格、敗德、惡行……辯解──有像黏膠炸彈黏附不去的,指我寫「私小說」,在各種場合,耳語、義憤的指證歷歷,我的私小說傷害了哪些哪些人,但奇妙的是,若你持續在時光中追蹤,這些當初義憤填膺,以道德指控我的「私小說」的這些前輩,後來的作品,全部可以算是「私小說」。
或有揭露、攻擊、耳語我妻子的憂鬱症,乃至瞎拚,其實確實造成我婚姻真實的破裂;或有莫須有的,我背叛了我的出版社老闆,在他仇家的雜誌發表文章(其實那是一個年輕作家,採訪我,然後以維妙維肖,我的筆觸,寫了一篇看似我的稿子,他的署名極小,而仇家放了很大一張他們資料庫中我的照片),好像我將因此被文壇除名……
這些在之後遇見,他們都是一臉貓咪的笑容,有嗎?我有那麼壞嗎?包括那位我尊敬的好友,再一次評論我的長篇的場合,提議我可以刪去二十萬字。乃至於我在下一部(很多年後了)長篇的校稿階段,某個吃了史蒂諾斯的夜裏,自己抓狂(也沒有任何邏輯),自己將出版社給的電子檔,自行刪去六萬字。
後來相遇,我開玩笑跟他提及此事,他也是雲淡風輕,詫異的說:「有嗎?有這麼嚴重嗎?」
我內心想:是的,有這麼嚴重。我人生全部精華的二十年,全部投注在寫小說這件事上面了。但每一部長篇以書的形式出現,我的身心記憶,全是正常人無法想像的攻擊、詆毀、抹臭、貶抑。那其實讓之前的書寫時光全部歸零。它們只像掛在銀光閃閃蛛網上的蝴蝶、黃蜂、螳螂殘骸,不可能被回想,追憶,最初寫那些虛構故事,那些情節展開的,那些秘密或我自己覺得是神靈將至的美麗時刻了。長此以往,我的內在被摧毀,滿目瘡痍,一片炸彈轟炸過的廢墟瓦礫,花非常長時光重建之後,又被炸回廢墟。這種創痛非常人能想像。
現在讓我來談談「小說所逃逸的那個零點」,你們還忍心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