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小陸曾告訴過我,他二十七八歲前剛跟着一位前輩混,有次去香港,那時還有天星碼頭,前輩大清早帶他去碼頭邊看,晨霧中一整船渡輪從深圳那邊過來。真的,那場面你現在想了還起雞皮疙瘩!像是船艙蓋的帆布一揭開,挨坐着上百個十六、七歲的大陸農村姑娘,每張臉都水靈清秀,不施薄粉,就像剛揭開籠蓋,還冒着蒸氣的小籠包,精緻,秀氣。然後那些操廣東話的蛇頭十來個就叼着菸湊過去,妳,妳,妳,每個挑小雞仔那樣用手指點,點到的就一串怯生生跟在那個蛇頭後面,一隊七、八個、十個,那樣帶開。
小陸說,九〇年代初到上海,到他們酒店,你會真從心底覺得心痛,那些美不可方物的姑娘,隨便一列,都是張栢芝、都是范冰冰、都是孫儷,真的!你不敢相信這麼多這麼美的女孩,怎麼那麼廉價就把自己賣了。一千人民幣跟你回旅店,整晚陪你睡,幫你把衣服洗了熨了,溫存婉約到一個不行,第二天還陪你去趟啥同里、城隍廟、外灘。前兩年去,怎麼女孩長的水準整個下降了,而且不優的女孩,我們台灣人也玩不起了,打一炮開價就是一萬,好吧,一萬,不,是一萬人民幣!那些稍有姿色的,才一下水,沒兩天就被他們大陸富豪包養了。
我說,這也很合經濟學法則。不知怎麼,我又想用壽山石舉例。八十年代的台北,收藏壽山石的老頭那怎叫一個幸福!台北有非常深邃的壽山石文化啊,那些像臺靜農跟着國民黨跟來台灣的江浙文人,懂這些的,但又被老蔣小蔣的白色恐怖嚇破了膽,就躲進篆刻啊、鈕印啊這些精神小宇宙。然後大陸文革,嘩啦所有最名貴的田黃、清工鈕雕、好的壽山石,全出逃到香港,香港一些瓷器大藏家,就是趕那辰光大發的。但香港人對壽山石不那麼懂,就被台北藏豪拚命收。但這些台北老頭懂,他們的兒女不懂,老頭一死,之後這二十年大陸人有錢,又全部往台灣收,那些田黃啊、雞血啊、荔枝凍啊,現在台北沒什麼田黃了,沒什麼好壽山石了。
但小陸又把我打斷了(他大約很怕我來勁講壽山石),說他十幾年前認識一個大陸有錢人,是他鐵哥們。二十年前吧,這人突然問我,小陸,你們台灣有一本講沉香的書,寫的不錯,作者某某某,某某出版社,你幫我寄二十本到上海。這也是小事,我就幫他寄了。隔陣子,又打電話要我寄二十本。說這書寫得真不錯,我拿來送朋友。然後又是二十本,有一次要我寄一百本,然後又是二十本,二十本。那他媽的就是家小出版社,最後一次,我問出版社買書,他說先生,沒了。沒了?我們出這本書,兩千本吧,倉庫就五百本吧,全是你買的,現在都你買光了。我跟我哥們說,書沒了。他說,沒了?哦,那這樣,你幫我問問,我想在大陸出個簡體版,看他們版權開價多少?我再去問那出版社,他們很猶疑,說這作者是為台灣的老先生,人已經不在了,他們可幫我問問老先生的家人完全不懂他搞的這玩意,也對出什麼簡體版不感興趣。總之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
前幾年,我再去大陸遇見這哥們,你知道他竟搖身一變,變成「中國香文化第一人」!全中國從古至今的沉香,有三分之二在他手上。海南的沉香根本絕了。現在都是越南沉香,他告訴我絕對不要碰越南沉香,當年美軍撒太多除草劑,那越南的土,那個毒劑一萬年都分解不掉,什麼越南沉香啦,玩黃花梨的啦,他媽原本這沉香是吸進它可以延年益壽的,你去吸了除草劑的沉香木,那就是給自己照放射線想早點罹癌吧。總之,這傢伙告訴我,現在全世界的沉香價,他說了算。他就是從一本沒人知道的台灣衰老頭的書,移形換位,當然他們現在成立什麼「中華香學協會」,去日本學真正高段的香道,但日本人手上沒有沉香啊,貨權在我這老高手裏。他也就是改革開放那幾年,人心浮動、大家啥也不懂的日子,狂搜各路極有限的。就這麼發了。
我深深被小陸的這個故事震動,說不出是唏噓,覺得到頭來人類真渺小,或是被某種新興蠻族粗野但靠老祖宗被扔進茅廁裏的一點點文化資產,就足以暴漲改變新世界的景觀,這類洞穴裏聽故事,那火把光暈搖晃黑影的純然傳奇性給感動。我說:「都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