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西特林分手後,急匆匆穿過那些牆頭翻出九重葛碎紫花的巷弄,我的腦袋暈暈脹脹的,或許是受到和西特林那些陰鬱、惘惘威脅,我們好像置身其中,但又不着邊際的這些話題影響。這些巷弄有時突然其中一個門凹陷進去,是改裝潢後的咖啡屋,玻璃窗裏像雷諾瓦的畫,坐着一些年輕男女。
我不知道人承受他人苦難的極限到哪裏?譬如那個四歲小女孩騎着小腳踏車,在她家附近的上坡道,突然衝出一個年輕男子,拿刀將她的頭顱整個斬下。女孩的母親就在幾步距離之後目睹這一切。這個恐怖而殘忍的事件,透過媒體瘋狂播放、整個社會都炸了。小女孩叫做「小燈泡」,那個男子執行這個無差別殺人行動,且挑上的是完全沒有反抗能力的小女孩。警方透露他是吸毒成癮者、精障者,於是輿論一面倒地痛罵「廢死聯盟」,好像是,這個當着所有人眼前將小燈泡斬首的惡人,不將他處死,無法平撫社會受到的恐怖和創痛。那已經不是一個關於「廢死」(因為國家或法務部有太多誤審誤判將無辜者槍決的前例)與「反廢死」的法理人權之爭辯,而像一個驅魔或除魃的儀式需求。沒有死刑,這些憤恨的人心無法通過抽象的高空玻璃走廊,得到平靜。這時臉書又有人貼出,不過半年前,新屋KTV鐵皮屋大火,當時因為消防隊長官的誤判,讓十幾位打火弟兄困在火場,慘遭燒死,而且事後調查,當時消防隊不知何人下令,將火場旁提供水柱的消防車移開,導致裏頭原本或不會死的消防員,沒有水幕保護降臨,並無法尋塌癟之水龍退出。這件事當時也是激怒社會,但半年後無人聞問。
後來我認識一些怪女孩,她們像是邦迪亞上校那十七個額頭被用石灰畫上十字印記的兒子,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犧牲性格。有一個叫Egge的女孩,有一次聚會告訴我們,她參加了一個叫「手天使」的團體。她們找尋那些身障者,進行電郵或簡訊的來回討論,然後取得他們家人的諒解,將這個從小因身體殘疾,關在家中房間的孤寂者,推輪椅載至某個預約好的汽車旅館,然後幫這個社會底層的底層,沒有人際關係,沒有愛,沒有撫觸經驗的人,打手槍。
或是另一個叫Blue的女孩,她參加了另一個團體,她們去幫那些被社會丟棄到角落的公娼阿姨──她們已是一些又老又病的孤獨老人──爭取人權、抗爭,重構當年的公娼寮被政府作秀、掃黃,警察抓她們當業績,這些創傷之前的工作尊嚴。這個Blue和其他女孩輪班,陪那位已癱瘓的、創痕纍纍的公娼阿姨睡,幫她把屎把尿,幫她擦澡……
老派曾對我說:「破雞雞超人是個什麼概念呢?你想像着,他是受傷的,有個破洞在那超人裝最突兀的胯下部位。那成為一個最脆弱的窟窿,傷害體驗的通道入口、一個痛楚的執念。」
在所有的國際特工或間諜電影,都會有一份公文信封的秘密檔案,在某個前CIA探員如今變軍火掮客的手上,他們或調度衞星定位他所在的城市:布魯塞爾、伊斯坦堡、馬贊德蘭、奈洛比,或是曼谷、雅加達、澳門……,跟蹤他的手機,切換方圓幾十公尺內所有的攝影鏡頭;通常在城市廣場的人羣中,無數的臉孔裏辨認;有時會是機場通關,因為這個獵物要搭機往另一座城市,跟另一組犯罪集團碰面;有時會在醫院,我不知道為什麼追逐場面常愛在醫院,護士們推着病牀上插管吊點滴的病人,穿過走廊時一格一格不同的病理區域;追逐時他們通常會躲進一間滿是醫療儀器的小房間,換上醫護人員的防菌裝,然後從追捕者眼皮下溜走;有時會在豪華飯店,電梯門的開閤、升降,在某一樓層不同房號門前走廊追逐,用消音器的槍射擊;或是推開某一號房間的門,裏頭是我們對高級飯店的想像擺設,但地毯上已倒着一個死人;有時追逐會發生在地鐵站,他們推開人羣,穿着西裝和皮鞋的探員(女性則穿着OL套裝和高跟鞋)往往追不上那矯捷穿灰夾克戴灰毛線帽的對手,讓他在門關上前跳上車廂,眼睜睜看着列車開走;當然最後都會來一場公路汽車追擊戰,那他媽的就是贊助廠商BMW或奧迪或賓士的神之又神性能大展演,這些車子在城市車陣間亂竄,或撞擊對方的軍用卡車,撞碎落地窗穿過商家,在小巷高速衝刺,有時還從階梯衝下,對方的衝鋒槍對他們的車掃射,都不會有事。
有時他們會爭奪一臺筆電,可能裏頭的檔案像草繩串螃蟹,有整個恐怖組織的網絡關係圖;有時搶一個箱子,裏頭可能是可以毀滅一座城市的小型核彈,可能是從美軍實驗室流出來的比炭疽桿菌、漢他病毒、伊波拉還可怕,可以滅絕全地球人類的致命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