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畫面,是臺北被冰封住,整片一望無際的冰湖之上,只看見被雪覆蓋的大屯山羣,還有露出一小截尖塔的一〇一和新光大樓。遠處有小小的一列人,跟我一樣穿著冰刀靴在滑行,那冰層像琉璃一樣,在一種奇異的閃耀光輝後,有一種讓人暈眩的螺旋形結晶或玉髓,你會看見下面,那萬丈深淵的腳下,一棟棟大樓像果凍裏的模型,再往下的街道上,那些車輛前方投出斗篷形的光束。所以這個冰封是在某個晚上,猝不及防的海嘯淹沒,同時瞬間結凍?你看到許多像冰塊裏的細泡泡,其實都是被凍住的屍體。那些穿著大衣的女人、老人和小孩。還有整片的綠樹,那些葉叢在冰下,像透明水彩暈染出的一團一團色塊。你甚至可看到在這片小森林上方,被凍住的飛鳥。事實上,稍微用力觀察,會發現每幢樓房的窗前,都灑出一片花瓣也似的玻璃碎片,那被水壓擠碎的瞬間就被急凍冰封住,很像眼球將要噴淚之瞬。有一些書本、蛋糕、手機、碗盤、燈具,像撒豆子從不同的裂窗冒出來,但都被凍結在半空中。於是我想起我常去的YABOO咖啡屋,應該也被冰封在我腳下吧?
我想起很多年前騙過我的那溜冰教練,倒是因為他,讓我現在可以在這一片冰原上靠滑冰前進。我甚至可以從這冰層看見下面的加油站、醫院、消防隊。我想:我的哥們拍出這樣的空間,應該是從心底憎恨透了這個文明吧?這樣空蕩蕩的,只聽見冰刃的金屬在割着冰面的遲鈍回音,無法和任何人發生關係和故事啊。我拼命的蹬着腳下的冰靴,感到大腿大內側肉像拉門的彈簧,完全被撐開。此刻我在冰面上的時速說不定達到一百公里呢?
這時老派或也穿著冰靴,從我後側疾駛出現。我很詫異他也會滑冰。我們倆現在倒像是在一幢屋樑高挑的博物館大廳,在那光可鑑人的花崗石地板上滑冰啊。其實整座城市已在我們腳下的晶瑩世界裏死亡。我覺得很冷,我可以想像不論是死去二十年的丁寫的小說,或那導演拍的電影,都因為某種創傷,讓原本我們置身其中的,那些魚鱗般的繁瑣雜遝,各種混淌在一起的臭味,女人鞋底絲襪的汗酸味、小書店那些書頁擺上指紋的漿糊水、那些小巷弄後巷排水溝裏廚餘的臭味、……。有次西特林對我說,人應該是種很臭的玩意吧?你想想我們青少年打手槍射進學校廁所溝式馬桶的那些精液,或女人來月經時的那腥味,人不就是這兩玩意混成的東西嗎?或你想想那屍體的臭味?我想那導演哥們弄出了這樣一片「白茫茫真乾淨」,似乎我鼻翼裏的嗅細胞完全不存在了,什麼味道都不見了,但就是覺得冷。
老派說:「這就是你那導演哥們造船卻不航行的理由啊?地球成了冰封雪球?這根本是胡鬧。他可能是上維基百科,查了七.五億年前的那次冰河期,整個地球表面全部被冰川覆蓋,日照輻射被白雪皚皚的地面反射回太空。但若真是冰河,那是充滿巨大力量的擠壓和移動啊,我們腳下所見,不該是這樣一座夢中白銀之城,而是被冰的推擠力量,全部粉碎啊。」
我說:「也許這是所謂的核子冬天啊。也許……,那場戰爭真的發生過了我們什麼都不記得?無數曇狀雲將一座座城市變成粉塵,上升至大氣層,屏蔽了太陽光,這個畫面深植在我腦袋裏啊。也許我們現在沿着淡水河上方,一路滑冰,穿過關渡平原,我們會看見冰層下上千輛車被炸毀的坦克,以及數萬具穿著軍服、戴着鋼盔的屍體。我們從出海口滑出去,說不定就看見翻倒的遼寧號,以及周邊十來艘燒焦或折斷的054A型護衞艦,但真正形成這冰原上奇觀的,是像整批座頭鯨屍骸的,延綿至遠方的漢級、夏級潛艇,以以身軀較小的十幾艘基洛級潛艇。當然更遠一點的冰層下面,我們的紀德艦、拉法葉艦、派里級巡防艦,也都在更早的戰役沉沒海底。就像印度的那次核試爆,居然叫『微笑的佛陀』,這名字多美,多變態,多像一切都灰飛煙滅的空寂。也許尺度拉高到超過個體感知的毀滅和滅絕,本質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平靜的傻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