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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永和的老屋

26.03.2018
明周資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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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夢中回到永和的老屋,所有的人物 便在一種燈泡絲快耗盡,光度僅像刷子蘸一下 桶底剩漆刷一下牆,意思意思的昏暗感。不是 因為夢或許也是一種根據能量守恆,過遠的, 極遠的靈魂波投射,所以到了那個所在,攜帶 的能源不夠投影打光了,必須省點用。不,不 是這種感覺,比較像是,小時候一家人除夕守 歲,或是第二天清晨三點要趕早奔機場,全家 人在那夜黯,時光流動的老屋裏,像失眠症患 幻者,說不出是歡欣,或卓別林式無聲電影那 樣忙活着。沒有一次例外,在那夢中的永和老 屋,我死去十多年的老父,一定還像活着的時 候,在那屋裏,以老年人的角色出現。很像大 陸的《東北一家人》或日本的《吉本新喜劇》, 這裏限制集數,舞台劇形式的情境喜劇一整團 演員。祖父、祖母、爸爸、媽媽、爸爸的哥 哥、爸爸的姐姐、小孩……,全是類型角色, 全是上戲就進入情境,但下戲其實彼此是無關 之人的,「水銀燈閃光打出的幻境」。

在這次的夢裏別忘了,仍是個在夜裏但全 家人像吃了興奮劑,全仍像白日那樣生活、行 動、生活個字瑣碎的小事,只是光度是黯的,孩 子回到他六七歲的形象,那時的孩子,臉龐團團 圓圓,但其實已被我預感了,有一題璀鮮花般纖細的靈魂。安靜,怕出醜,害羞,但倔強。好像是,他在他祖父,我父親,那間幾乎被一張大牀佔去八成空間的老房間,背朝着房門,盤坐在牀上寫小學生的功課,我站在門口喊了他兩聲,他不理會我,這樣枝微末節的小事,後來變成大人和小孩僵上了,在夢中,在那房間裏,我拉高了父親角色的威懾力度,像一個攝影師硬去分格的扳動模特兒各種角度,他想要的細微位置。孩子也進入一種抵抗的狀態,於是在那夢裏,我拿了晾衣架當家法,抽打他。抽了一下,兩下,夢中好像力道被一種稠膠的介質卸去,所以並無真實中若那樣抽打的力勁,但孩子終究還是哭了,我走出房間,想起,不解氣又走回去,再拿起剛放五斗櫃的衣架,再抽兩下,還是像在手中拿羽毛擺動的輕飄飄。在那老屋的其他空間,我父親窩在客廳,盯着那台老電視,我母親在裏間佛堂坐着念經。我哥,我姐也都各自在這其實頗小的老屋移動着,也就是說,這可剩一種「死後的世界」,永恆的重複播放。獲釋,像那些「廣島原子彈投下,炸開蕈狀雲之前,其實那顆『小男孩』仍在幾萬英尺的高空飄墜」,通常電影或紀錄片會重現,在那瞬爆、氣化、高溫強光、零點零一秒全部鎖建物都消失之前,那最後的,以為這是無聊而尋常的,最後的「活着的時光」,我想起來了,在這個夢中的永和老屋裏,沒有狗。

容我解釋:在真實裏,我和我妻兒們生活其中的小公寓裏,有三隻會擾動人類移動之外的光影,造出各種聲音的狗兒;而在我倒退回三十年前,真實的我曾,甚至更往前推,就是像孩子那麼小的時光,和我父親、母親、哥哥、姊姊,生活其中的真實老屋,也總是養着四隻狗,後來各自老去,逐一遞減。這兩個時空在真實中,我作為交集的兩組人,其實並沒有真正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但各自都有養狗。夢讓兩組人,無違和的生活在一起,但狗全消失了。

所以在那夢中,在我父親的房間抽打了孩子之後,我在一種懊悔、擔心的情緒,像夜間的森林葉廓層層覆蓋,孩子的祖父、祖母,會否聽見,心疼孩兒而斥責我,但好像他們都太老了,被那稠膠的介質阻隔了聽覺,並沒聽見孩子的哭聲,隨之而起是一種等待的情緒,孩子的母親,夢中我那仍美麗的妻子,將要下班回來,很輕,在那夢中,她的工作,在這樣的深夜才下班,是以一直畫面還未浮現,但以預感的,似乎她的工作是空姐,會帶着一進老屋即褪下的,疲憊,沾着靜電的玻璃絲襪、臉妝、硬殼的髮膠……這一些蟬蛻的薄殼。我最害怕的是她回來發現我揍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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