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師說:要怎麼說呢?這些形容,全像在水光閃閃,描述那個女人啊。
他當時壓抑住胸臆漫淹的,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悲哀,對女人說:「這些年,我一直在雕妳啊。」其實那應該更冒犯、失禮,「這些年,我一直在撫摸,那之後該變成妳,卻一直無法出現的那個妳啊。」多麼像性愛的直辣辣告白。但任何人從外貌看,他都只是個髒污落魄的流浪漢啊。女人當即笑了起來,但她永遠像是雪夜無聲,而那個笑,充滿了懷念與感傷。
我問雕刻師:「那你這次遇見女人,是在什麼樣的一個場合?」
雕刻師說:「是在……」
很怪的是,他將要說出的「那個地方」,決定了我對這個女人,這個現代聊齋、現代唐傳奇,那燭影搖晃的所有想像。譬如說,「我和她在醫院遇見」、「我和她在地鐵上遇見」、「我和她在一個飛機場大廳遇見」、「我和她在一個某某富豪的晚宴上遇見」、「我和她在一家港式茶樓遇見」、「我和她在一座荒山的墓園遇見」,那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傳奇櫥窗阿。其實很難有所謂的傳奇發生的場所了吧?
雕刻師說:「我們在聖馬可教堂遇見阿。」
因為遇到了瓶頸,不,就是所有雕藝的黑洞,他變成不會雕任何一件石頭了。觀音的幻影、女人的幻影,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一次他在網路視頻看到陳丹青在講十四世紀意大利濕壁畫,特別是安里利訶那在小禪房內的一幅幅,虔誠崇敬的宗教畫,那些淡雅近乎中國宋人水墨的聖母、天使、十字架上的耶穌、使徒、羅馬士兵,那些在「隔絕、孤立、僻靜」(陳丹青語)近乎牢房的小禪房裏,四壁蕭然,一種純靈性的人臉、人的身體。
當然後來也聽他說了雲岡石窟裏的北魏佛像壁畫,以及康乾時期的宮廷畫家,那幅《康熙南巡圖》,以及印象派,他像個嬰孩,不,像尼安德塔人,睜大眼睛,從不知人類早已有這麼繁華的繪畫創作。那對他是一趟從頭開始,頗漫長的旅途。但最後他還是最愛第一次聽到陳丹青說安奇利訶,比馬薩奇奧還要直入本命。所以他決定無論如何,要去一趟佛羅倫薩的聖馬可大教堂,看看那些五六百年前,在這些小修道室內畫的濕壁畫。
他說,他和女人在其中一間牆上正是安吉利訶那淡雅,衣裙如光稜的宗教濕壁畫前相遇,女人看到他的一瞬,他像是聽見夜闇一隻大鳥將牠的翅翼鬆懈垂下的聲響。他知道她這些年內心也記着他這個人。天啊,他看着她的臉,那正佈滿了淚水。她也正被這畫的什麼神秘哀慟的東西感動着。
後來他們倆走出聖馬可教堂,在那擠滿觀光客的廣場市集,找到一間小咖啡館,他不記得他們坐了幾個小時,但他好像這輩子沒有和另一個人說過那麼多話,他們像兩隻小鳥,唧唧蹙蹙的說着。他當然是告訴她,他那始終抵達不了的霧中風景,那由她而啟動的「觀音」。她聽他說着這些時,睫毛輕輕眨閃,鼻頭就像何朝宗白瓷觀音那麼晶瑩剔透,她完全沒有那種大美女在收受奉承的虛榮和驕矜,而是入神聽他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