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有讓我看見,蔡那個刀尖舔血、以暴制暴的北港黑道少年,脆弱一面的時候。
有一次,他帶我晃到西門町,我記得應該是在電影街附近的一個三角騎樓下,幾個穿著夏威夷衫、手臂和袒胸畫龍刺鳳,看去就是黑道的中年人,站在堆着整列的關公、菩薩達摩木雕像、青花瓷大瓶、一些紫砂茶壺、還有一張桌几上金光燦燦的勞力士金錶、翡翠雕件掛牌、纍纍手鐲,甚至還有高爾夫球具、唐三彩的陶馬、交趾陶彩繪獅、武士刀……當然主要還是那些大型木雕神像,他們大聲吆喝着,非常激情,充滿戲劇張力的喊着拍賣。一旁滿滿擠着觀望的老人和婦女,但即使以我那個年紀,未經世事,對這些藝品的價值無知,我也像內在警報系統,「這些東西全是假的」,「這些傢伙全是詐騙的」,我這種永和長大的外省小孩,見到這種黑道兄弟圍事的場面,本能就是遠遠繞開。
但蔡似乎對那些人、那個街頭劇場、那個氣味並不畏懼,他饒有興味擠在靠那拍賣大哥手舞足蹈比劃那些木雕的最靠近處,似乎他這個戴着墨鏡、剃光頭,穿著一身發白訂作卡其服高中流氓,和那些大人是同一個世界出身,相濡以沫,都在台北這冷漠大城市流浪。我只好也擠着人羣,站在他身後。
那時,那位拍賣大哥,正抓着一尊類似紅木雕的關公立姿持關刀像,接連不迭用台語喊着:「五萬!五萬五!六萬!咔拜託吔,六萬買關公拿的這柄青龍偃月刀嘛咔差不多。那邊那個阿伯你再加一下;七萬!七萬,比賽現在才開始喔,你們有沒有看到關公現在才有一點笑喔,七萬!有沒有?八萬!水!八萬我這是攔腰再斷腳,八萬你拿下你又不喜歡,我九萬跟你買回來……」
這時,站我身前的蔡,突然喊一聲:「九萬。」
拍賣大哥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九萬!這個帥哥說九萬喔!」
我心想:蔡,你他媽瘋了,我們是高中生,那個年代,九百塊對我們都是很大一筆數字,你搞什麼?而且,如我直覺、多心,我覺得顧攤那幾個畫龍刺鳳的兄弟,全像眼神帶着笑意,像帆船為桅杆上的水手,互相打帕司。根本剛剛四處角落一路往上喊的,都是他們自己人,就等哪個肥羊上鈎。
「九萬!」拍賣大哥匆匆落槌,碰!「有眼光,你和這關公有緣!」
我搖晃蔡的肩膀,他回頭竟從沒有過的,對我吐舌作了個頑皮男孩的鬼臉,死定了!我們根本湊不出那個數字的零頭。我想,他會不會下一秒叫我:跑!!!
但他被四、五個那種大人黑道拉到那騎樓後方一個小儲間,那裏頭堆滿更多的木雕、遙控賽車、XO名酒。蔡對我比個手勢,讓我別跟進去,離遠一點。然後,我從外頭街道,隔着那些仍在圍觀、喊拍的人羣,像侯孝賢電影的長鏡頭、無聲默片,遠遠看到裏頭一個穿著黑絲繡金龍恤衫,也是黑道的老頭(應是這夥人的老大),抽着菸,坐在一張龍椅上,像在問話,蔡則被摘去墨鏡,我未曾見過他那樣畢恭畢敬、低頭站直挺挺的,然後一旁兩個較年輕的(但也是二、三十歲的粗壯大人啊),開始呼蔡巴掌。蔡被打的趄趔摔倒,仍乖乖站起低頭立在老頭跟前。
之後蔡走了出來,他又戴上了墨鏡,但兩頰腫得像麵糰發酵蒸大,我跟在他後頭,不敢發問:「阿你怎麼會突然去喊個『九萬』?」我距離他那像溪流錯紊水道,他所從出、或如父輩熟悉的那個黑道江湖,太遠太遠了。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他只是個跟我同齡的青少年。我們穿過西門町的那污煙瘴氣的狹小馬路,騎樓裏擠着從那些廉價日系髮飾小舖,走出來的看去也如此廉價的濃妝染金髮少女。蔡突然對我說:「我跟他們說我沒錢。」「他們本來要扣我學生證,要我簽借據。」「那老灰仔問我說那你為什麼要喊,我說因為我聽你們是北港腔,一時頭昏了。然後我說了我爸的名字。那老灰仔說,原來是振男的後生啊。後來就放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