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何用精準,但又不陷入細節環場的工筆描寫、以拖慢了叙事的速度,把W在我們一別近三十年後,他現在棲身的「一個成年人的生活」,那樣的「家」,描述出來?首先是一種既視感,讓我想起,我高中時,分別在不同次,去他因為那搞爛帳父親不斷趁夜搬家,在萬華、中和、板橋,不同的舊公寓,但走進去那說不出的相似,好像騰挪了不同地圖意義的空間,但固執或缺乏創意,一定要把那如吉普賽人篷車木箱搬運的家什,完全原物定點擺放在它們原來互相對應的位置。另外是,光度偏暗,客廳侷連着飯廳放一張木方桌和四把不同型的靠背椅,四周擺設比起一般小家庭,顯得寒磣、單調,或說潦草。高中時我去找W,常遇見他母親獨坐在暗影包圍的那張方桌飲酒,叼着根菸的側臉,說不出的哀愁與怨艾。但這時我跟在W身後走進那小公寓,昏暗燈光下的木方桌旁也坐着一個女人。
(但W不是說H已經死了?)
女人緩緩抬起頭,這次我的海馬迴人臉辨識系統,不像之前比對W現在的臉和當年的臉,耗去那麽多時間了。那個女人似乎也很驚訝W帶進門的人是我,露出讓人印象極強烈的白牙齒笑了。
是狗妹。
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後來的這二十年吧,發展了許多這樣情節的電影:譬如一個腦性麻痹的青年,和父母、哥哥住在一個老屋裏,他非常依戀尊榮自己那跛了一隻腳的哥哥。但從某一個夜晚開始,他醒來發現哥哥怪異的站在他面前,眼神冰冷彷彿仇人;或是另一夜他發現哥哥出外,但跛了的腳變成正常人行動自如,他追蹤出去,發現了許多超乎他理解的怪事,好像有一組人在跟着他哥哥進行某件見不得人的事;但回家睡下哥哥醒來,又是那個溫煦疼愛他的兄長,這是怎麼回事呢?哥哥問他是否忘了吃藥,他的腦性麻痺已產生分不清幻覺與現實的差距。但更多破綻便從這家屋小小靜美的一家人生活,次第出現:他聽見母親和哥哥通電話:「正太好像發現不對了,我們是不是要更快點行動?」然後父親也變了臉,全部的人在圍捕他。當他逃進警局,昏厥醒來,填寫口錄日期時,他填上一九九七年,警員詫笑告訴他今年是二〇一七年。總之,這個怪圈是,二十年前,他和父母、哥哥在一台車上,發生了車禍,父母雙亡,哥哥肝臟破裂,必須非常大一筆錢換肝,他無路可走上網說願意做任何事,交換那一大筆錢。有人聯繫上他,願給他那筆錢,但代價就是買兇,潛進一家人去殺一位女主人,他同意了,但真實的殺人現場,雞飛狗跳,沒經驗的他把包含女主人和兩個小姊妹都殺了。只放過了睡在牀上的小男孩。而且原來買兇殺人的是這家的男主人。總而言之,最後這一切怪異的迴圈,乃是那個小男孩長大後,找到了這個殺全家的仇人,但那時這兇手已對二十年前(一九九七年)那場犯罪完全失憶,他們對他動用各種私刑,甚至催眠,發覺他確實對那段記憶完全封印,可能是那段經歷太痛苦了,人腦自主會將那一截回憶鎖死。於是這個一定要兇手記起自己的罪的受難倖存者,他和另兩個演員,扮演起一九九七年那一切悲劇之連鎖效應還沒發生前,那兇手(當時還只是單純的青年)和爸爸、媽媽、哥哥一起搭在那輛還沒撞毀的車上,那是他腦中最幸福的時光。在這個偷天換日,透過催眠讓他以為自己還是二十歲的那個人,身邊的人就是一切壞毀恐怖都未發生的親愛之人的再現劇場,車子繼續行駛,回到(他們佈置、復刻的)家中,過起一九九七年某個尋常日子中的一天,以及其延續。只有一個神秘的房間,他們佈置了他大屠殺那一家母女的現場慘況,「只有在最幸福的感覺、記憶中,猝然狙擊,才會突破那截鎖死記憶的防護機制」。只是沒想到這三個演員在一些細節銜接處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