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白石老人說:「一句話概括,初學刻印,應該先講篆法,次講章法,再次講刀法。」有說他為了求傳法的古樸,法《祀三公山碑》,此碑刻於東漢安帝元初四年,書體近方,在篆隸之間,直行縱勢,不拘成法。他說:「余之刻印始於二十歲以前,最初自客名字刻,友人黎松庵藉以丁黃印譜原拓本,得其門徑,後數年得《二金蝶堂印譜》方知老寶為正,疏密自然乃一變。再後喜《天發神讖碑》刀法一變。再後喜《三公山碑》篆法一變。最後喜秦漢,縱橫平直,一任自然,又一大變。」
到底是字在石中走,還是鎖今之時空於古人屍骸?這個老人說同代篆刻人「快劍斷蛟成死物,昆刀截玉露泥痕」;而他自己,「竊恐似秦漢印」,無比自由,無視框架,石之阻障彷若不存,他以「單刀」刻印,豎綠條左光右毛,右邊可留下刀入石細微粉崩的枯墨感。所以在寂夜孤燈下,眼鼻湊近一枚石印,手指變換使勁處,以刀攻那流麗變換之篆,在其中改換了時間的流動法則。好像讓封印在古代的幽靈,在轉石奏刀、汗水淋漓之下,釋放出來。但這些自由暢奔的綠條,終究是從一七十多的老頭的身體中領悟的,所以那些印文「吾少清貧」、「身健窮愁不須恥」、「思持少年魚杆」、「嘆清平在中年過了」、「曾經霸槁風雪」、「我自疏狂異趣」、「餘生老人」、「慚愧世人知」、「恨不十年讀書」、「三百石印富翁」……。這都是一派老人的時光座標而起的感懷。
譬如說我,如今,在這台北城,可能十年後便灰飛煙滅的一座昔日之城,我拿到一方在這城市的筆墨莊、小巷子骨董店裏,流轉的壽山石高山桃花灑瓣凍石,我要運刀在其上,刻出我這個當下的感悟,我會刻下什麼?
激零零打了個冷顫?
眼瞎目盲?
一百年的孤寂?
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斜風細雨不須歸?
花落人亡兩不知?
附魔者?
懺情錄?攻殼機動隊?萬花筒鏡廊?
這個白石老人一生篆刻,多用青田石,所謂石脆而受刀,包括他的「中國湘潭人也」,「草木未必無情」,都是用青田老料為之。那麼跑到我手裏,這一方青田石章,抹上了油用保鮮膜裹覆着的,為何這些淡青色、質地溫潤高雅的石頭,會跑來台北這座小城?青田石雕到了清代,所謂「大者仙佛多威儀,小者杯杓几案施,精者篆刻蟠蛟螭,頑者虎豹熊羆獅」,我上淘寶網,輸入關鍵字「青田石」,跑出來的拍賣品照片,那些什麼白垟凍、官洪凍、竹葉青、蘭花青田、芥菜綠……,都算是價格昂貴的青田石章,但另十有五六,是大型的青田石雕百件,什麼「松下問童子」、「高粱稻穗」、「劉海戲金蟾」、「楓林照晚」,更多是山林間亭台樓閣、屋檐窗櫺,全雕得精緻入毫,利用青田石青、黃、褐,甚至藍的俏色,相互沁染,變換樹葉、花瓣、山崖、雲氣、流水、飛瀑、屋宇,甚至人物衣帶的細節。但這和我從師父那一路傳來的「篆刻」,在印面上刻字,那個壓縮、各種時光的重影、個人生命的痛史、飄零史,以雕刀橫直削印成幾個字,完全無關啊,那些動輒上百萬人民幣的「國家工藝大師」的青田石雕,將師父、師父的師父、祖師爺,這些刻印者在青田石上鐫刻的痛苦、分崩離析、恐怖、瘋狂,全用同樣那麼嬌嫩清逸的青田石,給移換掉了啦。他們又不斷炸開山體,鑿挖數十公里的礦凍,開挖出封門青已枯竭的替代青田石:南光青、嶺頭青、麥青、塘古青、白垟凍……地下如蟻穴,鑽頭鑿壁需清水,流出的浸了粉屑的濃綠色汙水,直接排入下方的溪流、水庫。那裏的村民,數十人一組盜挖私洞,一年常有礦洞崩塌,活埋礦工的慘劇。我看着淘寶網上這些大塊料青田石的雕件山子,只覺得俗蠢。我總在那些青田石印章料的照片下單,總說資源已枯竭,但卻仍然在網上買到並不貴的青田章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