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去妻子以後,你和她共同生活過的房子,也漸漸的失去了你和她一起看過的海景。買下這所房子時,你剛當上大學的副教授,有了可以用來供銀行按揭的房屋津貼,你就和她一起在大學附近的山坡上,找到了你和她都喜歡的這所房子。你喜歡這所房子,因為它離大學很近,你可以每天下班後馬上回家見她;她喜歡這所房子,因為從房子向西的露台往外望,除了可以看見你在大學的辦公大樓,也可以看見港島西面的海,在日落很晚的夏日傍晚,你和她可以一起依偎着坐在露台前,看着由金黃轉為橙紅的夕陽,慢慢消失在藍色的海裏。
你以為你和她,可以就這樣靜靜的在一起,看着那大片海景,走到人生的盡頭。你和她三十幾年的婚姻裏,撐過那麼多兇險的巨浪:她生大兒子時在產房裏的各種緊急狀況,你女兒出生後你差點因為討厭你的系主任而失去教席,小兒子小時候行為奇怪得被懷疑有自閉症,後來你們收到教育心理學家的報告,才知道他是難得的數理天才。你們的孩子都聰明、上進,像版畫一樣每人複製了你或她的一些特質。大兒子有你的兜風耳和對專業知識的渴求,女兒遺傳了她的鼻子和對藝術的喜愛,小兒子則獲得你的勤儉和她的耐性,每一個都是讓你和她自豪的後代。連小兒子也在外國畢業、找到工作後,你以為這就是你可以計劃退休的時機,從此和她一起在家裏聽音樂、畫畫、看松鼠在主人房窗外的木棉樹上走跳,可是那一年,她就確診患了癌症。與此同時,在你們房子和海之間的山坡上,開始動工興建高可登天的豪宅,一點一點的把向西的露台海景左半邊淹沒。那興建中的大樓建到比你從露台可見的海平線更高的時候,她就靜靜的過世了。
你哀痛得像被大浪翻倒的船裏唯一的生還者,寧願在船翻倒時和妻子一起沉落在海底。她在你和她共同生活過的房子裏,留下了她最愛的Debussy《La Mer》的旋律、孩子們成長時畫在走廊門邊的身高紀錄、當你知道她懷上了小兒子時已經買下的木椅和畫冊,一切都像燈塔一樣沒有改變,可是她已經不在了。你曾經想過把自己從露台拋向海的方向,可是在你抓住露台邊的時候你聽見她對你說:留在這裏,因為我們的孩子們,需要有一個可以隨時回航來住的避風塘。
於是你就留下來了。以前孩子們還在香港讀書時,你們一家常常去看不同的博物館,現在他們在紐約、倫敦和墨爾本各自落地生根了,他們也會帶他們的孩子到當地的博物館去,給你寄來在博物館買的各種明信片,讓你知道他們帶你的孫子們看見了什麼。有一年妻子生忌,他們三個都給你寄來《神奈川沖浪裏》的明信片,你懷疑他們是故意約好的,他們卻一起假裝只是巧合。那肯定是你女兒的主意:她在倫敦當藝術出版社高層,只有她才會知道你三個孩子所在地的博物館裏都有一張《神奈川沖浪裏》印刷本,而且她和你妻子一樣,都喜歡《La Mer》。那時候在中學管弦樂團裏,她是首席小提琴手,在家裏表演獨奏版《La Mer》給你和妻子看時,妻子可是多麼的快樂。她和年輕時的妻子長得很像。你看着女兒傳給你的家庭照,總覺得妻子也在看着,也和以前一樣的快樂。
你的孩子們每年在妻子死忌都會回到香港來,和你一起去掃妻子的墓。你們不怎麼相信香燭和冥鏹,就帶上妻子最愛的百合花,一起在她墓前播一次《La Mer》,看着她墓碑正對着的大片海景,因為靠近墳場所以可見的未來也不會建起豪宅來擋住的海景。孩子每年寄來的明信片積存了不少,你已經感覺到自己身體的衰敗了。變老是一種無法逆轉的勞損,但你並不真的介意搬到她的墓裏,一起再次依偎着看海。你和妻子一起共同生活過的房子前面,最近又開始建起了另一幢豪宅,地盤的聲音常常打擾你在房子裏播的交響樂。你戴着孩子們送你的寶藍色圍巾,看着露台外右邊的海景一點一點的消失。夕陽西下,大樓漸高。你坐在客廳裏閉上眼,等着再次和妻子一起聽海浪聲的一刻到來。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