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星期日下午,城裏想必到處都是人。起牀時已經超過中午,出發去離島或淺水灣都太晚了。 離島和淺水灣等平常比較少人的地方,在星期日下午其實最擠迫,在交通工具上要和陌生人擠在一起,到食店裏要和陌生人搭枱,到泳灘要和陌生人爭地方鋪沙灘蓆、爭露天淋浴處的花灑,密密麻麻的陌生人處處提醒你和戀人並不能假設世界只屬於你們二人。海是屬於所有人的,因此就算你和戀人一起站在近岸的海裏擁抱,身邊也總會忽然飛來一隻偏離航道的飛碟,射失的水槍水柱化成水點落在你們附近,孩子的頭顱和手腳一直如氣泡一般自水裏冒出,肚腩佔身體體積三分二的大叔向你的身體投來批判的眼光。浪一打來,你和戀人被短暫捲入海裏;浪一退去,你們抹掉臉上的海水,望向沙灘,還是密密麻麻的人,比那擠了四十八個人、三隻狗、一隻猴子和八隻船的著名點彩畫《大傑特島的星期日下午(A Sunday Afternoon on the Island of La Grande Jatte)》裏的海邊還要擠迫。
戀人常常自稱兩棲類動物,雖然可以在陸地生活,但假日時還是喜歡親近水,要是太久沒有泡在水裏,她就會在你眼前開始枯萎。你常常看着她,就明白人類和一切動物的祖先,都是自海洋出走的兩棲類動物,她對水體的渴求,也許算是一種反祖現象。不過就算你們一起去泳池,還是得面對比點彩畫裏的點點更擠迫的場面。泳池底的直線只在只許游直線的循環線裏有法律效力,人在池裏,只能當一個定點、一條斷續的虛線、或一條無定向的曲線。泳客最多的星期日下午,不知哪個兒童游泳班的教練和孩子佔着池邊練習踢水、帶着兩個小孩的父母公然吵架、少女佔着池邊談論愚蠢的男生、快樂的外傭以只屬於星期日的笑聲呼喚朋友,池裏某處或許也有她們僱主的孩子,但她們的星期日屬於自己。
你們泡在這樣的人羣裏,沒有什麼游動的空間,也無法避開不夠輕聲的耳語。她們兩個怎麼一直抱在一起呢。你猜她們會不會是那個。戀人已經不再在意別人怎麼看你們,但你聽見了,心裏還是會出現像泳池水跑到鼻子裏的那種痛楚。戀人會在意的是另一種耳語:那些「賓賓」怎麼那麼吵啊。她們為什麼要在星期日來和我們爭泳池啊。應該設個規矩不讓她們進來。公眾泳池不是我們納稅人花錢清潔保養的嗎。那不是一種常常出現的耳語,但從泳客的眼神和表情裏,不難讀出對她們的想法。你很清楚戀人的立場。你和她在法律系的移民工福利團體義工計劃裏相識並陷入戀愛,那時她已經非常在意各種和歧視有關的不公義。在畢業後的實習期裏,你們被派入律師樓的商業法團隊、被工作壓得幾乎沒時間呼吸,無力繼續福利團體的義工工作,而你們都清楚你們沒有條件選擇拒絕律師樓的聘書、像小說裏的正義律師一般投身沒有經濟保障的非政府組織工作,也沒有勇氣在人來人往的泳池裏和戴着有色眼鏡的人正面交鋒。你們早已自知只是隱沒在法律系統裏的小工蟻,不是超級英雄。
不想正視的話,就把海洋帶到只有你們可以進入的房間裏吧。你和她開始實驗一種屬於星期日的儀式:在浴缸裏放滿溫水、像被午後的太陽曬暖的溫度,倒入一包用海水製的浴鹽,在浴室四周放滿貝殼、海星、羊齒植物、藍色和白色的毛巾,點起平日沒時間點亮的蠟燭,用手機播放風聲、海浪聲和鳥聲。你們換上最美麗的點點泳衣,對坐在其實只夠一個人躺下的浴缸兩端,讓四個膝蓋像小島一樣露出水面。你們在那一百多公升的海鹽水裏坐着,談論那些或許能成為重要案例的訴訟:那些可能因為案例而可以結婚、改變法律上的性別、得到勞工法律保障的人們,還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社會改朝換代?你們沒有答案,但你們還有彼此。你們總是在水裏泡到指頭發皺才起來,把身上的鹽水洗乾淨、把泳衣掛起晾乾,好像完成了一次靈魂的運動,神清氣爽。炎夏的星期日下午,城裏想必到處都是人。在星期一到來、不得不回到無力改變的人羣以前,你們先專心擁抱彼此。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