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枱只能並肩而坐地吃飯,不能看進對方的眼睛裏─不是有什麼研究發現,只要互問三十六條問題再對望四分鐘,就算是陌生人也一定會對彼此動心嗎?依依每次聽見阿熙說要坐吧枱時,都會暗自擔心這是他對她並無曖昧之情的意思。二人相約吃飯時,依依總會偷偷觀察他有沒有故意安排一些讓他可以親近她的情景,比如在擠迫的路上有沒有扶她到自己身邊、選擇的餐廳是否特別有情調等,可是因為種種原因,阿熙和依依吃飯時,總是並肩而坐,而非面對面。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的呢?當他們一起走進餐廳裏時,不管是什麼時候、什麼餐廳都幾乎客滿,每次侍應都會說,坐吧枱的話可以不用等位,而在依依可以說出不介意等位之前,阿熙總會搶先一步說,那就坐吧枱吧。
可是呢,依依很快就發現,並肩而坐也有比對坐優勝的地方,因為並肩而坐的兩人物理上的距離比較接近,要自然地拉近二人的皮膚和肢體,擠在並不寬闊的吧枱就為他們提供了很多機會。她用手肘碰一碰他的手肘,再指出餐牌裏特別的菜式,問他在日本旅行時有沒有吃過,毫無破綻。侍應從依依的左側放上兩杯熱茶時,她把上身輕輕傾向阿熙,兩個肩頭就自然地碰在一起,直到茶杯安全地放好。另一些不想等位的人粗魯地坐到阿熙右邊的高椅上,阿熙挪動高椅避開他們時,阿熙和她的膝蓋輕輕碰上,依依感覺到自己面紅了。
依依故意望向左邊,假裝專注地看她旁邊和同事大聲抱怨着家中外傭的西裝友點了什麼菜式,其實為了把裸露在高馬尾和一字肩衣領之間的頸背朝向阿熙─不是有什麼專欄作家說,男生都喜歡這種不經意的小露香肩嗎?她的心計好像得逞了。阿熙把唇湊近依依的右耳,輕聲說了什麼,她什麼都沒有聽見,只知道耳朵連接腦殼的每一條神經都忽然激動起來,使她的右耳完全充血。餐廳很吵,連店裏播着的浪漫爵士樂《Cheek to Cheek》都無法把滿座的人聲壓下去。你剛才說什麼?依依問。阿熙又把他的唇湊近她的耳邊,輕聲地說:坐在我旁邊的人,剛剛放了好幾個臭屁。
依依忍不住笑了,玩鬧着輕拍阿熙的左肩以示同情。她從來不知道阿熙的肩膀這麼堅實。侍應從阿熙右邊送上兩份前菜,阿熙把其中一份移到她面前時,手就順理成章地在她胸前二十厘米上空掠過,同時坐在她左邊的西裝友的手也在她胸前二十厘米上空掠過,因為西裝友想拿放在她面前的豉油瓶。她覺得那西裝友的手入侵了她的領空,雖然在城裏每一所讓人坐在吧枱吃壽司的店,總是這樣將供幾人使用的餐具和調味料放在一起;而阿熙的手當然不算非法入境,那是被她默許的,甚至默默期待的。依依盯了西裝友一眼,西裝友完全沒有注意到,又繼續和同事小聲抱怨他老婆怎樣控制他的行蹤,完全沒顧慮到在他身邊的依依需要一個浪漫的氛圍,讓她和阿熙可以靠得更近。
後面有三張嬰兒車的那桌客人傳來三個嬰兒的尖叫哭鬧聲,前面吧枱後的廚師們以勉強可聞的音量抱怨新來的侍應笨手笨腳,左邊的西裝友們開始點評女同事們的身材,而阿熙右邊的客人們點了好幾杯啤酒,開始大聲碰杯、吵鬧。依依和阿熙在吧枱兩張相鄰的高椅上,看着阿熙手機裏的旅遊照片,依依從他手上拿過手機時,手背和指節滑過他溫熱的手心,那一刻起她的心跳變得急促,忍不住把身體縮向阿熙,彷彿被周遭的人擠着一般。擠迫的城裏總有這樣的一些浪漫的空隙,靠整座城裏的人擠擁着把二人推到彼此的個人空間裏,如果二人心意相通,髮膚之間極窄小的距離裏便能引燃一場戀愛─依依把手機還給阿熙時,裸露的肩頭碰上阿熙襯衫的肩線,而她左邊的西裝友也剛好為了幫食物拍照而用肩頭碰上依依的肩頭,代替命運之手把她輕輕推入阿熙的懷裏。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