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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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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島

21.03.2025
圖片由作者提供

外公過身留給外婆,然後外婆過身留給我媽和幾個姨媽的那個小魚塘,起初談不上是很值錢,而且我的兩位舅父及幾位大表哥本身都有丁權,他們不至於要去稀罕這一筆留給女家的小遺產。但是家山有福,那年香港政府宣布要興建西鐵,那個小魚塘剛好就在錦上路站一帶的預計鐵路軌道上,基建工程耗時多年,政府很快提出了高價收地,讓小魚塘突然變成一筆大生意,所以兩位舅父才誓死要將魚塘爭回來。

元朗圍村一向重男輕女,他們從不把幾位姨媽看在眼裏,不過他們卻很怕我媽,即使恃着輩份以及是男丁,說話比較大聲,都知道我阿媽惹不過。外公表面不說,其實也視我阿媽如珠如寶,外婆說我媽從小就是頂心杉,但外公仍然寵錫她。因為我媽以前做過大樹下靈童。

位於元朗與十八鄉交界的大樹下,好像比元朗這個地方更為歷史悠久,圍村人經常會到大樹下的古廟上香拜神。我小時候有去過一次,但沒有甚麼印象了。不過我媽自我懂事以來,確實久不久就會去大樹下還神,相當虔誠。小學的時候,我下午會拉着菲傭到外婆家裏,攤大手板拿零用錢之餘,有時也會向外婆打聽關於大樹下靈童的往事。外婆是瞞着我媽偷偷告訴我的,還再三叮囑:「你爸爸呢,是個讀書人,他不喜歡這些圍村迷信東西,回到家裏別亂說。」難怪我媽也從來未有提及。所謂大樹下靈童,就是類似天生有通神感應之力,能夠趨吉避凶那種。曾幾何時,圍村人無論搬屋、婚嫁還是新舖開張,奉旨都會請個靈童坐鎮,讓他們感召一下哪個方位比較吉利,或是要放甚麼東西擋一擋煞,寧可信其有,大家都信到足,而且圍村鄉紳出手闊綽,給靈童的車馬費從不吝嗇,外婆說,我媽小時候不用讀書,每天跟着外公到麻將館、街市和酒樓指指點點,就賺到人家一整個月的收入。

但靈童的神通能力會隨着年紀逐漸消失,一般來說,男的長了喉核,或是女的開始來月經就不能再做靈童。我媽學歷不高,但她不愁沒人聘請,尤其是元朗那些從圍村出來的公司老闆,都覺得找個做過靈童的人在寫字樓比較吉利。

外婆過身之前,我媽一直都有全職工作,多數會由菲傭接送我上學放學。但有時候她會親自來接我,那就代表她那天放假,以及我有口福了。因為我媽放假時偶然會帶我去龍島吃自助午餐。

就在嘉城酒樓對面,同樣位處教育路黃金地段的龍島扒房,佔一樓全層,曾經是元朗最豪華的高級餐廳。我特別記得那裏的忌廉湯和龍蝦伊麵,還有讓我吃到夠的雪糕和七彩啫喱。我媽當然不是純粹帶我這件吃貨大快朵頤,她通常都會在龍島跟幾個舊同學見面,他有兩個很好的姊妹,一個叫莎莉,一個叫吉蒂,她們三人連髮型都是一樣的,另外有一個很高很瘦的男人叫阿海,還有一個我媽和其他人一直叫他肥仔,我便順理成章叫他肥仔叔叔。她晚上跟我爸提起的時候會說他們是舊同學,但我知道不是。他們總是以為細聲講大聲笑、交頭接耳的內容我就聽不懂,其實外婆早已把他們的秘密告訴了我,我全都聽懂。他們幾個以前都是大樹下靈童。

靈童長大之後,雖會丟失神通之力,但畢竟曾經在大樹下借過法力,每年天后誕都需要親自還神。莎莉姨姨以前不信邪,結果第一胎小產了,她自己也大病一場。為了自己好,也為了自己的孩子好,似乎只能一直還神保平安。吉蒂姨姨問起我媽,有沒有帶我到大樹下看過。「看過啦,他一入到去就喊到劏豬一樣。」我媽指着我說。「那都好呀,你以後煩少一件事。」

肥仔叔叔的女朋友有時也會跟着他一起來龍島,我雖然年紀少但聽得懂,他女朋友是基督徒,在教會工作,肥仔叔叔跟她交往之後也受了洗,信了耶和華,便再沒有去還神。大家勸他都沒有用。

後來肥仔叔叔沒有再來龍島了,我問我媽,最初她說肥仔叔叔跟基督徒女友移了民。後來說肥仔叔叔前幾年有病,已經過了身。肥仔叔叔不在,他們便再沒有約在龍島見面,事實上,龍島扒房沒多久就結業了,從此元朗變成了平民日本料理的溫牀,莎莉姨姨在千色廣場開了一間美容院,我媽和吉蒂姨姨經常去美容院敘舊。

或者是前車之鑑,我媽甚少會離開元朗,就算逼不得已要到區外辦點事情,都一定會早去早回,迷信到連一家人去旅行都會心緒不寧,覺得家裏會發生大事,於是每天晚上都要打長途電話叫菲傭詳細報告。後來我想過,這可能也是她從不喜歡我離開元朗生活,覺得我不在元朗就會闖禍的原因。

畢竟做過大樹下靈童,她的預感雖不中亦不遠矣,我和阿健等人自組的投資公司被有關部門查封之後,不但連累了家裏要為我倒貼一大筆錢填坑,而且惹上了相當漫長的訴訟。我媽說完又說,待官司完了要帶着我一起回去大樹下還神,我只好硬着頭皮,點了點頭。

畢業之後那段時間,我在外面風流快活了幾年,甚少回元朗與家人一起生活。到一鋪清袋,過去幾年像白活了一樣,回到元朗重新開始,我開始發現有些事情早已變得跟以前不同。我媽經常查問我的行蹤,問我今天在戲院是早班還是晚班,要不要去英語學校上課,她總是為我準備好所有早餐、午餐和晚餐,不想我在外面胡亂花錢。只要我晚了回覆,或者不像預期般回家吃飯,她就會相當緊張。整個雪櫃都是昨天、前天沒吃完的飯菜。

外婆過身之後,我媽費了許多心神把魚塘的名分搶回來了,她再沒有上班,算是提早退了休,卻每天都會匆匆忙忙的打掃房子,好像每隔幾天,家裏就會有一些東西的位置不一樣,她喜歡把一些東西從這裏放到那裏,又喜歡把盒子裏的東西拿出來,再放進另一個盒子裏。但有時候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有執拾過,於是又從頭開始執拾一遍。有一次,我在戲院當值到凌晨下班回家,不曉得我媽是不記得還是始終都要為我準備晚餐,飯菜還是放在餐桌上,早已變涼,她卻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看韓劇,但是顯得雙目無神,好像在看電視劇,又好像不是,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的,連我回來了她也看不到。

錯愕之際,我爸悄悄從睡房走出來,他對我媽的狀況早已見慣不怪,便在我耳邊說:「把飯菜翻熱吃一點吧,如果不餓,就放進雪櫃好了。自己回房間休息。」

「她是甚麼時候開始這樣?」

「你媽媽是個孝順人,你外婆過身對她打擊不輕,只是不想讓你知道。」

她晚上經常發噩夢,睡得不好,便出現這種夢遊的情況。就算我關了房門,還是從門縫裏聽到她穿著拖鞋在客廳走過,把關了的燈亮起,又或者把亮着的燈關掉,有時候她會打開洗衣機,讓它一整個夜晚都在空轉。

我不在家裏的時候,她會把我房間裏的東西全部翻出來重新整理,每次問起,都會說沒有碰過,對自己每天晚上的強迫症毫無知覺。結果,要找的東西我一直找不到,讓我覺得相當煩惱,但有時候見她在客廳忙着把東西搬來搬去,隱約又覺得她心裏像是要找甚麼東西?但她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到底想找甚麼。或者是找一種她無法恢復的平靜吧。

我媽並不太支持我去台灣讀書,但是我想換個環境,不想像她一樣被某些東西束縛着,永遠待在元朗。離開前收拾行李,我在鞋盒裏找到一個恆香蛋卷罐,蛋卷罐打開,居然是一台已經發霉的菲林相機,以及幾本厚厚的相簿。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我爸經常拿着這台古舊的傻瓜相機替我們拍照,相簿裏

除了有我小時候在元朗市鎮公園拍的照片,有阿爺和外公在生時跟我們一家的合照,貼錯門神的他們居然也有這樣和睦的一瞬間。還有我爸和的媽結婚擺酒的一些照片,以及一些年代更為久遠,早已退色泛黃的照片。我認得我媽旁邊的兩個小女孩,她們是莎莉姨姨和吉蒂姨姨。當然還有肥仔叔叔跟站在我媽旁邊的高個子阿海。

其實小時候我已經挑通眼眉,猜到阿海對我媽是有意思的,也看得出他們的關係比其他人複雜一些。阿海後來做了律師,替我媽和幾位姨媽打官司將小魚塘搶回來的人,就是那年在龍島只喝齋啡甚麼東西都沒吃過的阿海。但阿海都做過大樹下靈童,像我媽這樣迷信的人,她是不會選擇一個跟自己同樣都是靈童的結婚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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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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